千转(二)剑灵初成 1-6 【修】

1

 

玉泱行在山间,见此处春意已经盎然。

师父多年前便不再是天墉掌门,那年芙蕖师叔忌日之时,恰巧有远客前来,匆匆交予师父一把血红长剑,留下几句叮嘱便放心而去。自那以后陵越再未离开过这玄清山间定居的小屋。

到了陵越布下的阵前,玉泱收回所御之剑,恭敬跪拜,“师父。”

青蓝阵型伴着声音微开,刚好够玉泱从容而过。

一年中玉泱总会来探望几次,每次都只见那把名为焚寂的上古凶剑被陵越真气所围,悬在屋中,从未见过旁人。本以为今年还是同往年一般,毕竟,同样光景已快五十年有余,却不想到了屋前竟听见师父与人说话的声音。

“不可如此,若再调皮,晚饭时便该去默书了。”

虽是责备之语,却毫无责备之意,倒带了几分无奈和纵容。若不是此处确是陵越住处,玉泱倒当真要以为是自己年纪到了,竟也幻听了。

正当他犹豫是否该出声之时,便听见跑步声过来。

“师兄师兄,有人来了!原来此处还有别人?”

少年脸庞带着惊奇,看起来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不知为何话语间却如同六七岁的孩子一般不谙世事。一身与天墉城弟子类似的蓝紫道袍,长长的发辫在身后被整齐的编好。玉泱正疑惑时眼睛一抬,看见那眉间朱砂,心中顿时恍然大悟。

陵越抬手一挥免了玉泱的礼,上前去拉住正仔细端详玉泱的少年,说道:“不可胡闹。”

少年抓住陵越手臂,轻晃了几下,脸上带着发现新事物的新奇,“师兄,他和我长得一样!”

玉泱知他说的是那眉间红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抬头去看陵越,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此时倒换成玉泱新奇,这样的师父,以前倒从未见过。

“他是我的弟子,叫玉泱。我曾与你说过,可还记得?”

少年眨眨眼睛,嘴唇微微翘起,脸上露出些思索的神色。

玉泱拱手屈身,道:“弟子玉泱,拜见师叔。”

百里屠苏看看他又看看陵越,不解的问:“师兄,为什么他看起来比你还年长许多?是不是每日被师兄罚去默书才会这样?”

陵越有些哭笑不得,再看玉泱也是忍笑忍得辛苦,伸手揉揉百里屠苏的黑发,对玉泱说:“进来吧。”说罢转身进屋,一旁的百里屠苏见陵越要走也紧紧跟上,如同孩子一般拽住陵越衣袖,眼睛还仍忍不住好奇,总回头去看玉泱。

 

进了屋内,玉泱见焚寂仍旧悬在原处,清光围绕。那股真气他也熟悉,正是陵越的,和以前倒并无大不同。

陵越拉了百里屠苏坐下,玉泱从善如流的去沏了茶来。百里屠苏在座位上坐的不安稳,一会儿看看陵越一会儿又去看玉泱,当真和调皮孩子并无二样。

“师父,弟子还未恭喜师父终于修成剑灵。”

陵越看了看一脸哀求的百里屠苏嘴角含了笑意,故意不理他对玉泱说道:“前两个月才刚刚醒来,前尘记忆全无,以后的路还很长。”

百里屠苏见陵越不理他不由带了几分委屈,伸手去拉陵越的道袍,“师兄……”语气有些撒娇。

陵越握住他的手板了脸说道:“不可调皮。”

百里屠苏瘪瘪嘴,小声抱怨起来:“可是好不容易才见到旁人,我想跟他玩儿。师兄……”说罢又摇了摇陵越宽大的衣袖。

陵越心里叹口气,看自己弟子一副惊奇的样子一时有些尴尬,说道:“已经玩闹了一上午,先去剑中休息,待我与玉泱说完话再唤你出来。”

百里屠苏清秀的脸立刻亮了起来,急忙问:“到时候就能和他玩了?”

陵越嗯了一声,百里屠苏小小的欢呼了一下急急地就朝焚寂跑了过去,刚触到那剑上清气便消失不见。玉泱回过头看看陵越,正拿着杯子无奈的摇头。

“师父,师叔这样还要多久?”

“尚不可知,据你师祖所说应当还要多年。他与焚寂联系紧密,该比普通剑灵养成要快些,但魂魄毕竟是重塑,所以也难以预料。”

陵越说完看看他的弟子,白发苍苍,脸上皱纹似比前次来时更深了些。

玉泱说道:“如此弟子也就放心了,有人陪伴总好过师父一人在此。弟子不肖,不能时常陪伴左右照顾心中不安,有了师叔,师父想来会过的舒心些。”

陵越说道:“天墉城事物繁杂,你身为执剑长老本便该将心思放在教导众弟子上,我的事并不必过于担心。”

玉泱心中一暖,点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玉身小瓶和一块手掌大小的黑色鳞片双手捧上递与陵越:“师父每日以血养剑,对修为真气皆是消耗。弟子前几日下山除妖,村里人将祖传至宝护心龙鳞赠予弟子。凝丹长老将它一分为二一半炼成了丹药,说调养内息最好,更可增进修为。另半片尚有神力附着,想来对师父修仙也有益处。”

陵越皱眉并不接手,宽袖一甩语气带了严厉:“胡闹。我虽功力有损但并无大碍,反倒是你,我当年与你的修为只怕快要消耗殆尽,已比前几年老去的快了许多,得此物如何能不珍重自己反倒要拿来与我?”

玉泱低着头听陵越训导,虽他已是白眉老者,执剑长老也已做了多年,但在陵越面前还是如往昔的恭敬。

“师父,弟子自知命数之日终将到来。当年得师父帮助才捡回的性命弟子断不敢轻易糟蹋。但那时师父刚得仙缘根基未牢便为弟子损耗过半,直到师父离山时也未能完全复原,师父虽未提起,但弟子心中明白。”

陵越听他一番话有些吃惊,当年之事他从不许旁人对玉泱提起,这么多年他只当他不知,不曾想他竟是早就明了。陵越心里有些感怀,倒是应了当年芙蕖的话,他三人当真是师出同门,都是话往心里埋的性子。

玉泱见陵越不说话继续说下去:“师父这些年每日耗损修为悉心养剑,当年的耗损虽已补回,但并无太多增进。弟子听闻师祖成仙之时不过短短百余年便渡过天劫,如此算来师父的天劫只怕也在数十年之内。若师父不能安然度过,让弟子,和师叔如何心安?弟子本早该是石碑一块,得师父救助才长了这多年的寿限。师父曾说顺其自然,随心而过才是最好,弟子谨遵师嘱不敢有违。”

 

陵越看着跪在地上的徒弟,似乎看见尚年少时的玉泱。年岁虽长,但小时的性子倒是未改变一分一毫,只要认定了便一定会做。

玉泱见陵越并不回话抬头看去,说道:“师父,我这身子我自知道,师父想来也是明白,便是再有几块龙鳞也拖不了多久了。弟子本是凡人,比寻常人活的多了这许多已是万幸了。弟子无才,师父养育救命之恩难以报答,只能借此物聊表心意了。”

陵越叹了口气,一时看起来倒像是老了几岁。岁月悠悠,他熟悉之人终将一一离去,芙蕖如此,玉泱也会如此。

想到这里他不由转头去看微微泛着红光的焚寂,道:“你这性子,都说像我,我看倒是更像你芙蕖师叔。有些事,你和她一样比我看得要开,反倒是我难以放下。”

玉泱将手中之物放在桌上,说道:“师叔曾经说过,有些事因早知结局所以才能看的更清。弟子不能永在师父左右侍奉,所以更希望师父以后漫长仙路过的更好。弟子想,芙蕖师叔一定也是如此希望的吧。”

陵越啜了口已有些凉的茶,想起师妹从前音容笑貌。

天意与心意,总归难以相符。

 

太阳渐渐不再那么毒辣的时候焚寂的红光变得更加盛了,陵越知道是百里屠苏醒了急着要出来,便挥挥手说道:“行了,出来吧。”

话音刚落百里屠苏便出现在眼前,他跳了几步上去拽住陵越的袖子,兴奋地问:“谈好了吗师兄?你们说了好多话,但我都迷迷糊糊没有听清,是讲什么有趣的事吗?”

陵越伸手替他理了理长辫,说:“没有什么有趣的,不是要找玉泱去玩吗?”

百里屠苏笑起来,转身去拉玉泱,刚到门口便听见陵越又嘱咐道:“不可太过了,玉泱日落时便该回去了。”

百里屠苏立刻有些失望,但马上又忘了一般,应了一声就高兴的拉着玉泱去了屋后池塘边。

 

玉泱被拉着手看着前面据芙蕖师叔描述“和师兄还有执剑长老一样的面无表情”的师叔,心情多少有些复杂。他如今这年岁,被当成少年玩伴的感觉当真是……十分奇妙。

  

2


玉泱在日落时分才御剑离去。山中夜晚温度低,陵越拿了件衣服为坐在院子里看天的百里屠苏披上。

“走吧,回去休息。玩闹了一整日想来也累了。”

百里屠苏抓住陵越的手,眼眸中映衬着星光,更加一尘不染。

“师兄……”

陵越见他神色不似平常,便问:“怎么了?”

百里屠苏看着他,问:“师兄,人总会老去吗?师兄和我也一样?”

陵越不知他和玉泱下午说了什么才会有此一问,“你如今是剑灵,不受这些影响。”

百里屠苏抓住他的手握紧了一些,又问:“那师兄呢?”

陵越并不回答,转而说道:“渡过天劫过后便能有百年安稳,直至下一次天劫来临。”

百里屠苏便高兴起来,晃了晃陵越的手说:“我定会努力修炼,助师兄渡劫。”说完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脸。

陵越一时有些愣神,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是如此不同。陵越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上百里屠苏的面颊,眼中情绪纷杂,说:“若如此,我便是焚寂长久的主人。你素来不喜拘束,可我若是想在山中渡过百年,你也只能听从。如此,你可也还愿意?”

陵越的手指有些凉意,百里屠苏看他神色复杂的样子并不知他为何如此。便站起身来,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头:“师兄不开心?”陵越只看着他并不回答,百里屠苏便又说道:“我自然愿意。不管在哪里,只要有师兄,我就愿意。”

陵越轻笑一下,叹息道:“你若能不忘今日之言便好。”

百里屠苏见陵越似是不信他的模样,着起急来。陵越却不理他,转身说道:“快回屋休息。”

陵越的银发在月光下闪耀,明明是已经看惯的模样,百里屠苏心中却没有由来的觉得似乎黑色的该更熟悉些。他虽然不解自己为何会这么想,但见陵越已经走远了便也顾不上管了,跑过去追上陵越一下跳到他背上。

陵越对他这孩子气的举动早习以为常,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百里屠苏像小狗一样蹭着他的脖子,说:“我不会忘的,师兄信我。”

陵越见他还想着刚才的话,心里有些发笑,嘴上答应道:“好。”

百里屠苏闻言又蹭了几下,陵越的手将他环的紧了些,不让他再乱动。

百里屠苏因刚刚醒来时轻若无物,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如今随着灵力渐强,真身也逐渐形成,背来倒是重了不少。

快到屋前时脖颈上被蹭了几下,然后便听见百里屠苏带了请求的软绵声音:“那今晚是不是就不用背书了?”

陵越早便知他会来这一出,丝毫不为所动,答道:“不可。”


第二日早上起来时陵越不出意外地发现百里屠苏卧在他身旁睡的正熟。也许是以血养剑,他二人牵连比别的剑灵和主人更甚些,亦或是百里屠苏小孩心性,习惯粘人。不管哪个理由,每日到了半夜他总会从剑里出来,跑去与陵越同睡。陵越本担心他如此一来修行会减缓,但几个月来倒并无大碍,便也就随他去了。此时陵越替他将额前散落的发丝略规整,便起身去练剑。

此处地方虽然不大,但后院清气凛冽倒也是修炼的绝好地方。几套剑法舞下来便已是过了一个时辰。陵越将剑收入剑鞘去看已经煮好的枣粥。

将粥端到桌上时朝屋内看了看,以往这个时候百里屠苏已该醒了,今日却还未有动静,陵越本以为他只是一时贪睡,正要去叫他起来,却忽然察觉有些不对。

剑灵的气息似在减弱。

陵越顿时紧张起来,进了屋看百里屠苏果然身形有些透明,眉头紧锁似噩梦缠身。

陵越将他微微扶起,掌上便运起真气输入百里屠苏体内。这种情形以前也曾遇到,不过是真气不足,但今日却有些不同。陵越运进的真气不但被全部吸收,似乎还有一股力量在百里屠苏体内蠢动,竟开始强行吸入陵越真气。

陵越略一犹豫,而后便专心运功,直到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百里屠苏才渐渐不再透明。陵越此时额上已出了细细的汗,顾不得擦拭,便轻轻摇晃百里屠苏。“屠苏。”

百里屠苏眼皮动了几下,在陵越的注视下睁开眼睛,还带着未睡醒的水雾,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师兄?”

陵越见他已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说:“无事,你刚才真气不足,险些便又化成透明鬼了。”

这词是百里屠苏自创,刚刚醒来时他便似孤魂一缕,未得实体,曾问陵越自己是否是哪里来的透明野鬼。

百里屠苏见陵越眼中带了笑意,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伸手抚上陵越额头,有些担忧的说:“师兄出了好多汗。”

陵越略摇头,拉住他起来,说:“无妨,起来用些早膳吧,今日的粥里放了些红枣,奖励你字帖临的不错。”

百里屠苏却不肯走,环住陵越的脖子,说:“师兄,我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但梦里情景醒来却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心中郁郁。”

陵越略一思量,想来是他记忆恢复之兆,便拍拍他的后背安慰有些不安的少年:“怕是记忆要恢复了。没想到竟这么快。这几日你不可再调皮,我会陪你修炼。”话语间多了几分欢快和惊喜。

百里屠苏听后不再说话,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便松开陵越去拿碗筷。陵越看他兴致不高,只当他是灵力耗损过多,并未追问。


“怎么了?红枣粥你不是最爱喝吗?”陵越见百里屠苏只喝了一半碗便不再喝,问道。

百里屠苏抬眼看了看陵越,又把碗捧起来喝了几口。

陵越见状说道:“看如今情形,想来要恢复记忆会耗损真气灵力不少。不可大意,要好好吃饭休息。”

百里屠苏抬头看他几眼又低下,陵越知他有话要说,便也不催。过了一会儿百里屠苏果然又抬起头来,问:“师兄,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陵越的手顿了一下,看百里屠苏疑惑的表情不由记起儿时他那师弟头次穿着道袍之时。南疆风俗衣饰与天墉城的道袍多有不同,他为刚刚入门的百里屠苏演示如何穿着时他便是这样一副神情。

由此又想到后来背剑下山的冷面少年,气势凌厉冰冷。与如见面前这眉眼都带了柔和的人实在太不相同。

陵越想到此轻笑起来,把碗往百里屠苏面前推了推,轻描淡写道:“与你如今颇为不同。”

百里屠苏又追问:“怎么不同?”

陵越看他着急的模样故意卖了个关子,说:“等你功力精进,全想起来了不就知道了?”

百里屠苏把嘴一撇,端着粥嘟囔了声,“师兄真小气。”

陵越只做没有听到,静静地吃饭。


关于以前的事,他在百里屠苏刚刚醒来时也许是见他终于得成剑灵一时激动,曾与他讲过许多。但百里屠苏那时基本的常识都无,更不要说理解他的意思,而且那时他灵力不稳,常常陵越刚刚说过便就忘了。单是告诉他“师兄”不是陵越的名字,他自己的名讳是“百里屠苏”也不是“师弟”,便花了好几天。

待百里屠苏终于力量略有稳定,开始如小童般调皮,陵越倒不想将前尘之事告诉他了。虽总有一日他会想起来,但如今,这般无忧无虑不也很好吗?


3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百里屠苏和几个人一起走在其中。

绿衣的少年和黄衣的少女在后面似乎斗气,弯着腰做着鬼脸。红衣的女人抬着手掩着嘴角,眉眼里皆是笑意。蓝衣的少女和背着刀的青年并排走着,两人时常交谈,笑声不断。他背着焚寂,走在前面,耳边传来阵阵琴声,海东青在树梢腾空而起。


百里屠苏猛然惊醒,旁边陵越的手已经覆过来,他微微侧头,看见陵越眼中的关切。

百里屠苏再去想梦中所见,又如以往一样那些情景似乎都蒙上一层薄雾,隐约朦胧难以记起。他微微皱眉,陵越叹气一声,手指划过他的脖子,说:“莫急,慢慢来。”

百里屠苏往陵越身边靠了靠,重新闭上眼睛,问:“师兄,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陵越并未回答,

午后阳光洒在二人身上,温暖和煦。百里屠苏感觉额前散发被抚过,睁眼果见陵越看着他眉间红痣,脸上的表情难以解读。百里屠苏心中忽然有些憋闷,闭了眼睛不再说话。微风徐徐,不多时他便又睡了过去。

陵越看着少年的容颜心中一时思绪万千,这些日子百里屠苏时常做梦,虽梦醒后便记不清了,但梦中所感却是真切,偶尔神情与从前倒有了几分相似。陵越见此情景心中忧喜参半,却也知这是必经之路,无可奈何。

下午二人照例修炼,晚饭过后百里屠苏手里拿着毛笔,对着面前的书发呆。陵越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游的远了,便叫他一声:“屠苏。”

百里屠苏这才反应过来,一副被抓到的表情,提笔又开始写字。

陵越无奈的摇头,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说:“最近总是走神,可是练功累了?”

百里屠苏停下笔,说:“我也不知为何,心思不知不觉就飘远了。”说罢看了一眼陵越,又急忙写起字来,说:“师兄别气,我会好好写的。”

陵越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怔,过去将他手中毛笔放在一旁,百里屠苏表情有些懊恼的看着他。陵越忽然觉得这个表情出现的比从前多了许多,他心中一软,摸上百里屠苏的发顶,说道:“我并未生气,这几日天气不错,我带你下山走走如何?”

百里屠苏眼睛一亮,蹭的站起来,急急的问:“当真?”

陵越微笑起来,说:“当然,带你去以前熟悉的地方逛逛说不定回想起来会更快些。”陵越并未注意到听到这话的百里屠苏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接着说:“不过下山之后你要听话,不可随意离开我自己走动。”

百里屠苏点头答应。


初夏的琴川绿树成荫,陵越看看身旁四处张望的百里屠苏心里的情绪有些不清不明。

“师兄,从前这里也是这般模样吗?”百里屠苏指着一所院落问道。

陵越抬头看了看,自己似乎并无甚印象,便问:“何出此问?”

百里屠苏摇头,神色有些茫然,说:“我也不知,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好像从前曾经来过。”

陵越随他视线看去,说道:“也许你从前当真在此停留过也说不定。要不要去问问?”

百里屠苏盯着那高墙看了一会儿,说:“还是算了,就算问只怕也没有人知道吧,毕竟已经那么多年了。”

陵越一想也是如此,便转身走上石桥,说:“那便慢慢转吧。”

百里屠苏走在陵越身后一步,抬眼看着陵越用法术换上的墨发,他正出神的时候几个少女从身旁经过,绢扇掩面,眼神却是放在陵越身上。

他有些疑惑的看过去,少女见状飞红了脸,匆匆而过,他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

陵越走了几步回头见百里屠苏没跟上来便回头去看,对方正一脸好奇地打量自己。

“怎么了?”

百里屠苏到他跟前,指着身后说:“师兄,她们刚才为何笑你?”

陵越不解的看过去,见几名女子正站在岸边树下,面色含羞。陵越顿时有些尴尬,拉过百里屠苏接着走。

百里屠苏不解,说:“师兄,你还没回答呢。”

陵越看他不解世事的样子一时语塞,言辞含糊的说:“大概是我哪里好笑吧。”

百里屠苏闻言上下打量起他来,陵越怕他再问什么,加快了步伐,说:“前面有些商铺,我带你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百里屠苏果然听了,不再问刚才的事,陵越这才舒了一口气。


两人走到一个杂货铺前,门面上摆了许多零散的小玩意儿。百里屠苏从未见过,眼神好奇。商家见他感兴趣的样子热情的开始介绍,还不住的往他手里塞。百里屠苏看看陵越,见陵越同意了才接过来细细地看起来。

木头做的面具虽算不上精致,画的却也有趣。百里屠苏拿起来盖在脸上,回头给陵越看。陵越轻笑出声,说:“这个倒不错,你从前也曾做过一个,只是后来不知丢在何处了。”

百里屠苏的声音从面具中传来,有些模糊:“当真?和这个一样吗?”陵越道:“不同,你从前那个画的是南疆的样式,这个是个老虎。”

百里屠苏摘下来看了看,问:“这是老虎?”

未等陵越解释,摊贩已经急急地拿过一个老虎布偶说:“公子没见过大虫?便是这样的。”等百里屠苏接过去,又接着说:“公子若是喜欢,我这还有许多画像呢。”

百里屠苏一手拿着面具一手拿着布偶,左看右看。陵越见他喜欢,便说:“喜欢便拿着吧。”

百里屠苏又看了看,最后举了面具,说:“我要这个。”

这时一群孩子从他们身旁跑过,为首的手里拿了一个风车,迎着风转的飞快。百里屠苏愣愣的看着,直到摊贩将一个一样的塞进他手里才反应过来。对上陵越带了笑意的眼神,百里屠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师兄,可不可以也要这个?”他们二人清晨下山,在城中一家包子铺用了些早饭,百里屠苏才知道山下换东西要用钱财。

陵越付了银钱,替他拿了面具,让他能专心摆弄风车,说:“走吧,前面还有不少可逛之处。你也该添置几件衣服了。”

百里屠苏鼓着腮帮吹风车,样子颇是可爱,陵越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两人相视一笑。


衣铺里此时没什么人,老板娘正无聊的扇着扇子翻弄着手里的一本闲书,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进来两位青年皆是气宇轩昂,眉清目秀,忙把手里的书随意一塞就去招呼客人。

陵越穿的是件蓝色道袍,百里屠苏的衣服则是天墉城弟子服改的。百里屠苏对衣物没什么见解,由着陵越递给他一件又一件的试穿。

最后二人离开时手上便多了一个鼓鼓的包袱,老板娘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外,笑的合不拢嘴。陵越刚走两步又想起什么,让百里屠苏原地等着,自己又回去找老板娘。

百里屠苏等了他一会儿仍不见他出来,便进去寻他。

桌上摆了两幅画轴,陵越正和老板娘商量着。“七天之后我再来取可好?”老板娘摇了几下扇子,仔细打量着画,说:“光是衣物倒用不了这么久,但这配饰……”

“师兄?还不走吗?”陵越见他进来,脸上神色一时有些微妙。百里屠苏好奇起来,凑上前去看,看清画上人物后微一愣神。

落雪的山间,冷峻的眉眼,眉间的朱砂。

无尽的山阶,黑衣的背影,红色的凶剑。

两幅画上的正是自己。以前的自己。

“这是我从前无聊之时偶尔画的,我不擅此术,画的拙陋。”陵越有些仓促的说道。百里屠苏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想起自己让师兄苦等多年,脑中忽然浮现出紫衣的青年,墨发被紫色发带束起,与现在颇为相似的脸庞上还带着少年的模样。

陵越不知为何也有些尴尬,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愣愣的站着。老板娘不知期间种种,一脸喜色的打趣道:“画的这样像,你师兄当真用心,只是这表情冷了些。”

陵越朝她略一拱手,说:“那便麻烦老板娘了,配饰我那里便有,不必费心。”

老板娘明了的点头,说:“那好,两日之后便可来取。”

陵越点点头,与她告辞一声,便拉着不知在想什么的百里屠苏走了。


4


一直到了个无人之处,百里屠苏拽了拽陵越的衣角,“师兄。”

陵越转身,见百里屠苏脸色有些不好,急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百里屠苏摇摇头,说:“师兄,让你等我多年,是我不好。”

陵越怔住,然后苦笑,说道:“那本就是无心之作,想着若是你多见些从前熟悉的东西回忆起来会更快些,才拿出来给店家看,让她把你从前的衣物做出来。”

百里屠苏只捏着他的衣角,眼睛里仍带着愧疚。陵越见状抬手贴在他皱起的眉头,说:“不必放在心上,我那时不过一时兴起,随意涂了几笔。你若想看,我还曾画过玉泱和芙蕖,回去拿与你。”

“师兄画得很好,不过从前师兄不是不喜这些吗?”

百里屠苏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陵越听了却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天墉城事物虽多,但也有闲下来的时候,当了掌门不比普通弟子可以下山,有时不宜练剑,便涂画几笔,后来竟渐渐有了些乐趣。”

百里屠苏微微歪了头,略有所思。两人正沉默时,忽然传来几声咕噜声,陵越不禁笑了,再看百里屠苏已经赫然红了脸。

“偏偏这个时候……”

陵越笑着摸了摸他身后的长辫,说:“走吧,去吃饭。从早上走到现在也该饿了。”

百里屠苏有些不情愿的跟上,问:“师兄可曾画过自己?当掌门的师兄是什么样的我想知道。”

陵越拖了他的手,两人沿着整齐的垂柳往餐馆处走,“这倒没有。”

百里屠苏的手动了几下,反握住陵越的,说:“那回去后师兄教我,我来画师兄。”

陵越轻笑,相握的温度如同握住了整个夏天,说:“别又想着法子逃避习字背书。”

百里屠苏撅嘴,“……才没有。”


吃过饭后百里屠苏还想出去,陵越却不许了,找了家客栈投宿,为他运功一圈后压着他让他午睡。

百里屠苏有些郁卒,脸埋在陵越肩窝,抱怨:“这明明跟山上时没什么不同。”陵越捏了捏他的颈子,安抚似的说:“睡醒了就带你出去,听话。”

百里屠苏这才闭上眼睛,无意识的蹭了陵越几下,慢慢睡了。


下午百里屠苏醒来后便急急的拉着陵越出去,陵越知道他惦记来午饭时店家提起的城东糕点,拉住他说:“别急,我已经帮你买回来了。”

百里屠苏瞪圆了眼睛,说:“什么时候?师兄不是说不让我离开师兄身边吗?怎么师兄自己走了?”

陵越捏了捏他的脸,叹气似的说:“不知是谁该睡的时候不肯,该起来的时候又怎么也叫不醒。”

百里屠苏心虚的挠了挠耳后,又马上回嘴:“那师兄也不该留下我一个人。”

陵越见他较真的样子噗嗤笑了,把糕点拿出来放进盘子里,说:“放心,我当然是布下阵法才走,而且御剑去并未费多少时候。”

百里屠苏并不满意,眼睛斜着不去看他,嘟囔道:“那也不行。”

陵越看着他长长的眼睫铺出的阴影,不由说道:“以后不会了。”

百里屠苏马上回过头,脸上露出惊喜,拉了陵越的手,问:“真的?”

他的眼睛仍旧是从前那熟悉的样子,其中的情感又让陵越觉得如此不同。陵越对着他期待的样子,嘴唇微启,最终点头说:“真的。”

百里屠苏牵起他的手学着孩子的样子和他拉钩,有些得意的向陵越展示他今日所学:“我听说,要是谁不守信诺,最后要变成小狗。”

陵越心中莫名一紧,手上不慎一用力,便将百里屠苏向前拉了一步。百里屠苏看他忽然严肃的样子有些不懂,手掌贴在陵越胸前,仰面问道:“师兄?这难道是真的?”

“你啊,若是……”陵越笑的有些苦涩,话只说了一半却没有继续下去。稍稍推开了百里屠苏让他坐下,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又倒了水,语气已经轻松起来,说:“当然不是真的,若如此,那这世上小狗该比人多的多了。赶紧吃,不许再问了。”

百里屠苏心中隐隐有些不解,但眼前的美食十分诱人,便把刚才的事抛到脑后。陵越并不十分喜爱甜食,在一旁看他吃得香。

百里屠苏一连吃了几块,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茶水,问:“师兄,你为何不喜甜食?终日总是那几样饭菜吃来吃去,师兄也不腻?”

陵越顺手帮他擦去唇边的碎渣,略一挑眉:“哦?可是我在山中做的饭菜委屈你了?”

百里屠苏露出被抓住的表情,陵越心中发笑,脸上却做出无奈状说:“既如此,那你便留在山下吃尽美食吧,省的回去我做的饭菜又不可口,还每日逼你看书写字。”

陵越玩笑的话却让百里屠苏当真着急起来,拉起陵越的手摇了几下,求饶的喊:“师兄——”

“嗯?”陵越看他一眼。

百里屠苏挠着耳后慌慌张张的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师兄做饭很好吃的,就是,就是每天都是白粥面条。”说完苦了脸,又摇了几下陵越的手,“师兄——”

陵越见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百里屠苏有些委屈的看着他。

“好了,我知道。刚才是逗你玩的。”

百里屠苏才反应过来,撅了嘴抱怨道:“师兄坏心肠。”

陵越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也不愿让你吃一样的,但实在手艺有限。”

百里屠苏问:“师兄做过菜?”

陵越想起那时情景有些汗颜,说:“嗯,那是你还未醒来之前。本来做了试试,打算日后让你尝尝。”

百里屠苏追问:“然后呢?”

陵越清了清嗓子,略不自在的说:“有次玉泱来看我,正巧碰上,他尝了尝,然后……后来我又试了几次,但每次都差不多结果,就罢了。想来我是没那个天赋。”

最后一句颇有些无奈,百里屠苏反应过来以前就笑出了声。陵越瞄了他一眼由他去了,这事说来虽有些尴尬,但也是事实。

笑了一阵后,百里屠苏也学着陵越刚才的样子,咳了几声清嗓子,说:“师兄面条和粥的煮的很好吃。最好吃了。”

他嘴角还带着笑意,脸色也发笑还有些红润,眼睛里却闪着认真。

“还有,师兄也很会种菜。以前明明连棵花都养不活。”百里屠苏一拍手,随口说道。

陵越定定的看着他,百里屠苏一愣,然后有些不知所措,“为什……我说对了?”

陵越脸上浮出笑意,点头,“从前师妹素好养些花草,曾送我许多。听师妹说都是些高寒处盛开的花,好养活。但到了我手里便接二连三的仙去了。”

百里屠苏问:“为何?”

“我那时事情很多,常常早出晚归,有时下了山要几个月才回来。”陵越看了正仔细听着的百里屠苏一眼,接着说:“大概到了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我下山除妖回来,本以为那花只怕也要死了,已准备好去向师妹赔罪,却不想那花已被挪到屋内,开的鲜艳,原来是你一直照料。师妹后来很高兴,我本欲告诉她实情,你却抢先我一步,说我颇为上心悉心照料。”

陵越想起那时候三人的样子,一时感慨。若是芙蕖看到百里屠苏现在无忧无虑的样子,也许会很开心。

他正想着,百里屠苏问道:“那师兄现在如何会照顾花草了?”

陵越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说:“你走了之后那些花便大多是师妹照顾,有一年大寒,我一时疏忽忘记关窗户,那些花都冻死了。师妹虽然伤心,但怕我自责,便并不表露。我心中过意不去,从此便上了心。后来玉泱也会帮我打理,便渐渐得出些门道。”

百里屠苏不语,他记不得这么许多,如今听陵越说来,隐约有些熟悉。

“你想不想回天墉城看看?我也是多年未曾去祭拜师妹了。从前还好,如今你已醒来,若再不回去,只怕她要生气了。”陵越说道。

百里屠苏顿了一顿,然后点点头,说:“那我们明日就去吧,等取了衣服就回山里。”

陵越有些奇怪,问:“才这几天便够了?我还以为山下热闹,你至少要玩闹上半月呢。”说罢笑起来。

本是调笑的话,百里屠苏却脸色正经的摇头,说:“还要好好练功,我记得的。”

陵越听罢心里顿时浮起些欣慰的情绪,如同自己拉扯的孩子终于长大懂事了一般。

百里屠苏看看他,拉住他的手轻轻笑了。

 

5  


早上醒来时,发丝贴在颈窝的熟悉感觉让陵越不由柔和了眉眼,扭头去看果然百里屠苏正抓着他的衣襟睡得正熟。舒展的容颜显得恬静,他本便生的白些,在晨光中更是如同上好的玉雕一样,发着柔润的光泽。

陵越将他的手轻轻挪开,本不想惊了他,百里屠苏却立刻睁了眼睛,手上抓的更紧些,警惕的眼神里还带着未睡醒的茫然。

陵越拢住他的手,声音略低的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百里屠苏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慢慢理解他的意思,然后才松了手,问:“师兄要去哪儿?”

“我去练剑,你自睡吧,不消多久就回来。”陵越坐起来,将他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

百里屠苏也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似是让自己清醒些,“我和师兄一起。”

陵越失笑,“听话。”

百里屠苏却不依,陵越见他固执的模样只得答应,伸手替他编好发辫。百里屠苏趴在陵越怀里,银发缠在手上,眼皮马上要合起来的时候又立刻睁开。

 

二人洗漱完毕后出了客栈,御剑找了片寂静无人处。陵越手中宵河发出淡蓝的光,百里屠苏抽出焚寂,二人互看一眼下一刻便已各出招,利刃相撞声不绝于耳。

记忆虽然没有了,但身体却未曾忘记。

百里屠苏剑法学的极快,有些地方无师自通,虽与当年不可相比,但也有了几分相像之处。他玄真剑如今便已极好,陵越亦使出玄真剑与他相对。百里屠苏自然不肯服输,开合几招后便忽然收起,出其不意使出脚下一跃绕至陵越背后,陵越早有防备,剑锋比身体转得更快,一股清冽的剑气便将百里屠苏的焚寂挡了回去。

百里屠苏提剑想继续,陵越却抬手喊了停:“你今日精神不足,便是再来几次也是无用。”

百里屠苏还想争辩,张嘴后话还未说,哈欠便先抢了风头。无力的瞪了一眼一副“看吧”样子的陵越,百里屠苏将焚寂入了鞘,坐到了树下看陵越开始真正的练剑。

真气与剑气并行,所到之处卷旋夏花。招式之间行云流水,剑锋所到之处看似不经意间,实则精雕细琢,暗藏玄机。陵越的剑便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沉稳庄重却并不僵化,灵巧多变,环环相扣。

蓝色的道袍同宵河凛蓝相映相衬,暖风徐徐,衣裾飘动。

 

百里屠苏不觉又睡意朦胧起来,彻底睡过去之前,脑中浮现陵越年少时的模样,浩然正气,不苟言笑,以至于他被摇醒时见面前人似乎眉梢都透着关切的样子一时有些愣神。

“睡迷了不成?”陵越唇角微翘,将百里屠苏从地上拉起来,说:“看你这样子等下御剑之时可要抓紧,莫要睡过去摔了。”

百里屠苏闻言捏住陵越的手用力握了一下。他从前的腾翔之术现在还记不得如何施展,只能被陵越带着御剑。

“被师兄说的像是我有多么懒一样。”百里屠苏抱怨,见陵越额上薄汗便随手替他擦去。

陵越看着近在咫尺的朱砂红痣,说:“去了天墉城若有人问起便说你是我的好友,你要记得莫要叫错了。”

百里屠苏不解,问:“为何?”

陵越答道:“我已多年未曾回去了,他们也并不知道你回来了,为免些麻烦罢了。”

百里屠苏了然的点头,问道:“那我叫师兄什么?”

陵越拍拍他的头,说:“叫我陵越便可。”

百里屠苏嘴巴张了张,有些难以出口。陵越看他嘴巴一张一张的样子有些发笑,怕惹恼了他便勉强忍住,拉了他回去。

一直到他们回了客栈吃完早饭再御剑去昆仑山的路上,百里屠苏也还没有成功叫出一声。

这下换做陵越不解,问:“刚开始不是叫得很熟?教你叫我师兄倒是用了很久,怎么如今又不会了。”

百里屠苏苦着脸,鼻子都皱起来,说:“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叫得出口。现在我也知道些了,如何叫得出来。”

陵越抬手拂过他的额头,说:“多年未有人那样叫我了,你那时一直’陵越’’陵越’的喊,倒也新鲜。”

百里屠苏扭头躲开他的手,抱着胳膊赌气的说:“反正现在我在师兄心里就是个不肖师弟,调皮又懒惰,还不尊重师兄。”

陵越浅笑,并未反驳。百里屠苏偷偷斜了眼睛去看他,霜发纷飞间陵越负手而立,下颌略扬眺着前方漂浮的淡蓝法阵,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看不清情绪。

 

天墉城法阵识得陵越,未有阻碍便放二人进来。陵越伸手将衣袍披在百里屠苏身上,掩住了他身后的焚寂。

百里屠苏好奇的四处张望,四周入目的皆是冰冷阴暗的青铜色调,耳边水声阵阵,百里屠苏靠近了看便见清水飞流而下,汇入池中,而其中莲花竟是雕刻,与整个天墉一样的暗青。

百里屠苏看了看陵越,才明白他为何要特意折了几枝菡萏。

墓园所在偏于一角,长长的天梯泛着蓝光,与主城脱离开独自漂浮一处。虽如此,此处法阵却并不比主城弱了去,几个圆形的八卦阵将碑林完全笼罩,看上去更令人肃而起敬。

 

陵越走在前面,百里屠苏跟在后面看着他宽阔的肩膀,脊背一如既往的挺拔,如刀削的侧脸带了几分凝重。百里屠苏忽然觉得师兄的这般模样有些陌生。

走到一块石碑前时,陵越停了脚步,弯腰将荷花放下,手指在碑上滑过。

 

芙蕖。

 

百里屠苏看着石碑上的刻字,虽记不得师妹的音容笑貌,但隐约觉得师妹定也是和这名字一般,清丽脱俗,温柔和煦。

陵越看那石碑,好似师妹还好好地站在那处。发辫飘扬,眉目如画,恬淡美好,一如当年三人定下三年之约的时候。

陵越看了一眼身旁的百里屠苏,他虽知陵越和芙蕖等他多年,但当年的约定他还未记起,陵越也并不曾多说。

时间如白马过隙,转眼师妹也已走了这么多年。陵越心中叹息,拉了百里屠苏席地而坐,说:“跟师妹说说话吧,她定会高兴的。”

百里屠苏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不知该说什么。陵越轻笑一声,说:“说说我如何逼你练剑习字,你又是如何偷奸耍滑。”

百里屠苏略红了脸,好像真的是当着别人的面被揭了短处。他气哼哼的扭过头不去看陵越,自顾自的说道:“师兄他不会炒菜,还不让我说。而且,上次我磨破了衣衫,师兄给我缝的时候眼神不好,把两层缝到了一起,我拆了好半天。”

陵越扶额,苦笑道:“你这嘴皮倒是利索,怎么不说说自己?半夜以为我不知道偷偷去池塘摸鱼,被我抓住了还要装睡竟说自己魇住了,亏你想得出来。”

百里屠苏急急地争辩:“谁让师兄白天时候不让我去!我……我才……师兄最后还不是罚我抄了一早上的书,连饭都免了。”

陵越不慌不忙的问:“那又是谁存着坏心去系住我道袍的衣角?为了不想默书还想把书扔了。毛笔也被你剪的不成样子,就连锅碗瓢盆都不放过,都拿出去盛了蝌蚪小鱼……”

陵越还想说下去,百里屠苏已经红着脸扑上来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了,自己扭过头去,对着石碑嚷嚷:“师兄好坏的心肠,虽然我偶尔调皮但才没有师兄说的那般顽劣,师妹不要信他。”

两人闹了一番,最后陵越把他的手拉开,摇手表示自己不说了,百里屠苏这才罢休。

墓园里很静,除了偶尔的风声再无别的声响,“师兄,天墉城冬天会不会很冷?现在夏天都凉风阵阵,而且好安静。”

陵越替他拉了拉衣袍,说:“天墉城虽群山环绕但又独立其中,比别处更是苦寒。师妹虽然叫做芙蕖,但直到她九岁那年才见到真的荷花。”

百里屠苏微微歪了头,若有所思的说:“是师兄带回来的?”

陵越有些吃惊,百里屠苏见他这样子笑了,摇着头说:“我猜的。因为师兄是好人,想来会这么做的。”

陵越好笑的问:“不觉得我坏了?”

百里屠苏蹭了几下他的手掌,说:“师兄快接着说,不要小心眼的计较。”

陵越闻言捏了捏他的脸,看着百里屠苏的笑颜想起那时的情景。


6


天墉城苦寒,城内花草树木也少之又少。芙蕖自小喜爱这些,总会让下山的师姐师兄折几枝带回来插在瓶中。

有一年夏天,陵越正在经阁中帮忙,远远地看见百里屠苏领着芙蕖来了。芙蕖眼睛红红的,还不时抽泣,百里屠苏看了看陵越,眼神里带着求助。陵越不会哄人,只能皱了眉头问:“怎么回事?”

百里屠苏看了看芙蕖,芙蕖抹了一把眼泪忿忿不平的向陵越告状:“大师兄……陵端他们总拿城中那些假荷花戏弄我!还说……还说我以后也会变成那样,芙蕖不要!”说罢又开始哭。

陵越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当是什么大事,安慰道:“莫理他们胡闹。真的荷花很美,师妹该开心才对。”

百里屠苏默默点头附和,可芙蕖却更委屈了,说:“可我都没有见过,陵端他们说真的荷花在天墉城养不活,我也一样,待不久……”

芙蕖毕竟还小,虽然知道是胡话但心里还是有些忌惮。

“师妹,胡言乱语如何信得……”陵越话还未说完,妙法长老便喊他回去,陵越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人,只得匆匆的说:“等会儿我自会罚陵端抄书,师妹莫要生气了。”

芙蕖还有些不高兴,但也乖巧的点头。百里屠苏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陵越走到进了经阁还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他二人还站在远处,百里屠苏拉了拉芙蕖,似乎安慰了几句,两人才慢慢走了。

半月后,陵越有事下山一趟,到天墉时,果然看见百里屠苏和芙蕖正站在城门处等他。芙蕖看清他手上拿的东西后整个人都亮起来,陵越将粉色的花朵递给她,说:“回来时正好路过,便顺手摘了来。只是都盛开了,怕放不几日。”

芙蕖盯着手里的荷花,抬眸时亮若晨光,笑意比手里的花还要炫目:“谢谢大师兄。大师兄最好了。”

陵越摇头说:“不必。”不经意看见百里屠苏也眼神新奇的看着那荷花,他这师弟老成惯了,这般神色倒不多见,但毕竟也还年少,总有些少年心性,心里一时有些发笑,但还是正了颜色,说:“以后不要再等我了,莫要耽误了练功。”

芙蕖咬咬嘴唇低了头,因为惦记着陵越回来,上午的经课她都没有认真听,长老一走就拉着百里屠苏到城门等着。

陵越看她这样子苛责的话便都收了,看看百里屠苏,对方的眼神有些不自在的移开了。陵越有些惊奇,芙蕖这样也就罢了,倒是没想到连百里屠苏也……不由摇了摇头,说:“若是无事便罢了,但若有事不可分神。”

芙蕖听他话里让步,高兴地笑了。百里屠苏微微点了点头,神色有些不自在。芙蕖摆弄着手里的花,想起什么,说:“对了,大师兄,屠苏师兄的名字是一种酒吧?山下也有吗?”

陵越说:“先不说师弟年纪还小,再者,门规禁止。”说罢看了一眼百里屠苏,对方仍是无甚表情,但眼神里隐隐可见些失望,见陵越看他,又忙移开视线掩了过去。

陵越没再说什么,把带回的糕点分给两个人,照例嘱咐他们不可多吃。

三人回去的时候,芙蕖悄悄地跟百里屠苏说:“只能以后屠苏师兄下山后自己偷偷尝尝了。”说罢有些可惜的补充:“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到时候要是能跟屠苏师兄一起下山就好了。”

百里屠苏看了看前面的陵越,点了点头。


百里屠苏听完后问陵越:“那最后我和师妹喝到了吗?”

陵越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说:“等以后想起来自然就知道了。”

百里屠苏跟着站起来,撅了嘴有些不高兴。陵越心中暗笑他这孩子气的模样,拍了拍百里屠苏的肩膀,说:“走罢,玉泱已经等了多时了。”

百里屠苏有些不舍的看了看芙蕖的墓碑,问:“以后我们还能常回来吗?”

虽然三年之约未能履行,但毕竟是回来了,师妹也可以安心了。虽然不知何时才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关于师妹的事也未能想起,但想来师妹也不会怪他,反倒会因他现在的模样而高兴也未可知。

陵越唇角扬起微笑,“自然。”


二人出来果然玉泱已经等在前面,见了陵越屈身恭敬一礼,喊了声:“师父,师叔。”

陵越扬了手,说:“不必多礼了。”

玉泱直起身来,问:“师父可要去城中转转,掌门和众长老知道师父回来也已等在大殿望与师父一叙。”

陵越看了看百里屠苏,说:“我此番回来只是祭拜师妹,便不要惊动众人了。”玉泱听后脸上露出些为难,犹豫了一下说:“师父现在说这话只怕已经晚了。城中阵法震荡,几位长老和掌门均知是师父回来,一时不查便被弟子听了去了……”

现在还只是城中弟子,再待会儿只怕山下的人都要来了。

陵越听后有些无奈,说:“是我思虑不周了,本该提前知会你一声,悄悄行事才对。”

玉泱微微一笑,说道:“城中弟子皆仰慕师父名声,也可以理解。再说,掌门与众长老多年未见师父,也是想念,师父不如前去一看。”

百里屠苏听到这儿也说:“师兄就去吧,我自己四处走走就行了,又不会走丢。”

陵越有些奇怪的看他,问:“早上不还跟那狗皮膏药一般,怎么忽然开窍了?”

百里屠苏有些心虚的挠了挠鼻尖,说:“和师兄一起的话肯定周围都会围着人,我又改不了口叫师兄……”

还是说不出来,看到陵越唇角泄露笑意,百里屠苏气恼的扭过头去盯着地上不看他。陵越揉了揉他的后脑,乌黑的发丝不似主人的小性,在手掌下柔软温驯。

玉泱听明白了几分,忍了笑意,拱手说道:“师父,不如让我的弟子陪师叔一起,只是他木讷了些,还望师叔不要嫌弃。”

陵越点了点头。没多时玉泱便唤了熙珏来,替他引见一番,只说是陪着师祖的好友转转。


陵越看着他带着百里屠苏走远,对身旁的玉泱说:“这孩子倒与你当年甚为相似。”

玉泱看了看少年的背影,说:“熙珏十分崇敬师父,若有朝一日能得师父指导一二也算是他的幸运了。”

陵越看他一眼,说道:“你是他的师父,自该由你来。”玉泱露出一丝苦笑,陵越凝视他半晌,摇了摇头。

师徒二人不再说话,没有用法阵而是沿着天阶一路去了大殿。

天墉城仍旧如从前一般,青铜的色调让一切显得压抑而沧桑。漫漫历史长河,这山中孤城曾兴曾衰,见证过无数人年少青春,也曾目睹一次次悲欢离合。

对陵越而言,这里永远是他的家,独一无二。不仅是因为自幼在此长大,年少时他带着师弟师妹下山,第一次见识山下繁华,也曾去到别的门派,见到不同的琼楼玉宇。但见识再多他却更爱这被别的道友称为死城的天墉。

那时年少轻狂,他曾以为苦修才是道之根本,而天墉城正是清修最好之地。但是后来他逐渐明白,所谓道,乃由心生,顺应心意,便是最好,又何必苛求繁文缛节。

偶尔有时他午间疲惫小憩,清风拂起梦中湖水,荡起涟漪。

那里红叶似火蔓延却并不灼目。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一瞬间惊讶的脸,忆起往事后沉痛无奈。金色的狐狸,滑稽的妄念,熟悉的故乡,这些都是陵越在此之前所不知的百里屠苏。

他在梦见那时的自己问:“……如此刻苦修炼,莫不是想有朝一日下的昆仑山一展胸中抱负?”

少年闭目摇头,回说:“屠苏胸无大志,只不过……”

少年未说完的话陵越在多年后终于明白,被旁人叫醒时,梦境中的一缕叹息似还尚存。

一语成谶,也许不过如此。往事轻如烟,却任凭风霜雨雪不肯飘落散去。


和众人相叙一番后百里屠苏和熙钰仍未回来。陵越便要去寻,玉泱自然跟在身后。出了临天阁,已经到了课时,弟子们都不在外面,城中显得有些空荡。

走出不远,玉泱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当日便是在那里,弟子由妙法长老领着,拜入师父门下。”

陵越闻言驻足,视线也移向那熟悉的阁楼。当日情景似还历历在目,眉间朱砂如此相似,令陵越瞬间失神。

当年玉泱重伤,回来时满身血迹,陵越恍然惊觉,那时的垂鬓小儿不知不觉中已成了与他比肩高的少年。后来他为他疗伤一夜白头,等又过了多年玉泱终于醒来,他心中高兴地同时也暗中舒了一口气,毕竟有些东西,自己还是能够抓住的。

不过,如今……陵越看看自己唯一的弟子。手执拂尘,衰老的面容,微偻的腰背,及腰的白发,已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

前面传来脚步声,玉泱抬起头看了一眼,见熙珏已经带了百里屠苏过来。他略一笑,冲自己的弟子点头。

陵越眼光略沉,开口道:“玉泱。”

玉泱一惊,陵越这般语气他倒多年未曾听见了,不自觉的便跪拜下去,“师父。”

陵越并未拉他,不远处熙钰和百里屠苏停了脚步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二人。

“顺应自然与顺应自心你觉得那个该优先?”

玉泱答道:“师父曾说顺应其心最好。”

陵越点头,抬手结起法阵,手指触到玉泱额上。龙鳞之力如暖流席卷,玉泱想阻止陵越的眼神却不容他拒绝。

“便如同你的弟子只有你一个师父一般,我也只有你一个徒弟。”淡蓝法阵逐渐消散后陵越如是说。


(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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