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转(三)不知所起 1-15 END

1


江都城中人心惶惶,原因是近两月来,不断有人死于非命。被害者无一例外皆被剖去了心肝,即便是刚遇害不久,尸身却都已经溃烂的不成样子,散发着阵阵恶臭,不似人为。城中一时谣言鼎沸,什么样的说辞都有。有人因此请了不少道士和尚前来做法,但都是无用。

虽然城中加强了戒备,各家各户也处处小心,天色一暗便无人上街,但惨案还是一桩桩的发生,看不出结束的痕迹。恐惧如同巨大的阴影一般笼罩了这个原本热闹繁华的地方。


商人张敞这几天日夜兼程的赶路劳累不已,在马背上颠簸着也能闭上眼就入睡。正当他恍惚时,随行的跟班喜禄忽然一声惊叫。张敞立刻拉住了手里的缰绳,意识也马上清醒过来。

马蹄踢踏声在山间小道回荡,张敞睁大了眼睛机警的打量了四周一番,并不见有什么异常,便斥责道:“大惊小怪什么!”

喜禄委屈的指着前面,说:“老爷你没看见,刚才一个黑影直直的就从咱们前面过去了,吓我一跳。咱们是听说江都来了妖孽才急着回来的,莫不是……”说到这里喜禄不由打了个寒战。

张敞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喜禄从小就在他身旁伺候,这人平时说话虽好夸大其词,但对他倒是没有半句假话。再者江都最近多有异样也确实不错,不然他也不会因为担心有孕在身的妻子,急匆匆就放下西域的生意快马回来。

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谨慎一些总没有错。张敞轻夹马肚,又四处看了看,说:“虽然快到了,但多小心一些也是好的。天色还早,我们便慢些走,多留意四周。”

喜禄自然没有异议,如此,两人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注意着身旁的风吹草动。所以听见当前面传来的打斗声时,二人便马上喝停了马匹。

喜禄翘着脖子看了看前面,哆哆嗦嗦的说:“不……不会真的是妖怪吧?老爷,这这这要是真是……”

他这般害怕并非没有道理,据说,那妖怪来无影去无踪,更是心狠手辣,不论男女老幼,只要是被碰上,都逃不过被剥去心肝的命运。

张敞心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但略一思量后,还是正了脸色道:“要真是妖才更该去,难不成我们要撇下被害之人自己逃命?莫再废话,还不快走。”话毕鞭子一抽,马就疾驰出去。

喜禄虽万般不愿意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硬了头皮跟上。


等他们赶到事发之地时,战斗已经分出胜负。

一条一抱粗的大蛇被竖劈出一道贯穿头尾的伤口,正隐隐散着黑雾,血流了一地,长长的信子吐在外面,身子十分痛苦的扭动着。马匹受了惊吓发出嘶鸣,张敞急忙拉紧了缰绳才不至于被摔下去。

立在蛇妖前的少年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眉目清秀,面色冷峻,眉间红痣如朱砂。他耳上挂的似是兽牙,颈上戴着羽毛饰物,看打扮像是苗疆一带的人。不过,最夺目的还是他手中的那柄长剑,通体红色,一看便知并非俗物。

不待张敞和喜禄再打量这少年,那蛇就“轰”一声倒下,吓了二人一跳。他们惊讶的看着死蛇化成了灰烬,随风吹过烟消云散,等再回过神来时,一身玄衣的少年已经收了剑迈步走了。

张敞少时便跟随家人外出做生意,光怪陆离之事也遇过几次。见这少年正气凛冽,胆识过人,更难得这么年轻便能如此沉稳干练,而且虽未亲眼得见,但能半分不损便手刃蛇妖,想来剑术修为也是非凡。想到家人信中所说,张敞心中念头一闪,下了马追过去,喊道:“少侠请留步!”

少年停了脚步,回头淡淡瞥他一眼,他神色平静,连喘息都未曾乱了半分,仿佛刚才大战蛇妖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前路已无妖气,你二人便赶路无妨。”

张敞作了一揖,道:“方才还未谢过少侠,多亏少侠出手,否则我二人这会儿只怕要成了那蛇妖的腹中之餐。”

少年闻此言只略略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张敞见他虽面无表情,倒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便稍微放心些,又问:“少侠可是要去往江都?”见少年点头,张敞急忙问:“莫不是前去除妖的侠士?”

“……城中有妖?”少年皱了眉头,问道。

张敞见他竟不知道,便喊了喜禄过来,说:“此去城中已经不远,不如我三人结伴而行,顺便将城中发生的事告诉少侠如何?见少侠剑术高超,也许能帮江都除此大患。”

少年往前看了看,略一思虑,便答应了。

张敞便将自己和随从介绍一番,最后问:“还不知少侠名讳?”

“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本来并未想来江都。他此前已经去了不少地方,故地重游,熟悉中掺杂的更多是物是人非。

从青龙镇离开时,他并未想好去哪,只是恰巧碰见一对母子,说要往江都求医。百里屠苏见那孩子确实病得厉害,他的母亲又心急如焚,便帮了出手一把。用腾翔之术将她们带到江都郊外,那位母亲的娘家哥哥早就在那等候。正当百里屠苏被他们的道谢弄得有些不自在时,忽然察觉前方似有妖气,便急忙辞别他们,循着去了。

战那蛇妖时他察觉有些不对。蛇妖道行已经不浅,与焚寂亦能过上几招,但不知为何体内妖力却并不纯正。剑灵的感官十分敏锐,蛇妖内丹破碎之时,百里屠苏隐约能察觉到几丝不寻常的陌生气息。

与张敞主仆同行时,听他说了江都发生的事,百里屠苏便决定停留几日,待将江都的事解决后再来详细查查这件事。他本要去客栈,但张敞极力相邀,最后便借住到了张府。

江都与从前他来时大街小巷都有了不同,张府的管家特地将发生事件的地点帮他在地图上标出,方便他调查。可一连几天来都是风平浪静,没有事情发生。虽然如此,他仍旧每日巡夜。

走了一阵见没有与前几日没有什么不同,百里屠苏便选了一处较高的地方飞身上去,站在那里大半个江都一览无余。今夜空中明月似弯镰,乳白的光辉柔和而清冷。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无比。

他忽然想起陵越。

自从二人一同去拜见了师尊之后便分道而行。陵越做掌门时结识的道友为他备下了一把好剑,据说等他去取已经多年了。百里屠苏如今剑灵之身也成,灵力修为虽比从前还略差一些,但也难找多少敌手。焚寂已无煞气之力,但清气充沛,再加上陵越半仙之血供养,威力比起从前并无逊色。

他二人并未定下重逢的日期地点。百里屠苏心中明白,这是陵越故意为之。到底在山中一起待了多少年,他和陵越都已经数不清了。朝夕相对,匆匆数十载。有时候靠的太近,反倒当局者迷。

所以当陵越说要去找故友一叙时,并未问百里屠苏是否愿意同去,也未问过他是要去哪。而百里屠苏亦不曾多言,仅答应了一个“好”字。陵越将焚寂交付与他,未曾道别,也未曾许下再会。

一晃过去便是三个月。

这段时间里,百里屠苏尝试了去找自己曾经的伙伴。方兰生的后人已经不在曾经的方府居住,那里被多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方家已另觅了地方建了府邸。听琴川的人说,方家这些年虽也经历了些起伏,但到了这一代已经又兴旺了起来,只是子嗣单薄了些。

百里屠苏在方家新的府邸前略一驻足后便走了,毕竟故人已去,往事也只能成追忆。再说,过了这么多年,方家的人大约早就不知道他是谁了。

后来他也尝试去找过襄铃,但一路上并未听得什么消息。他问过红玉,红玉说青丘国消息隐秘,她知道的也不多。

还有晴雪,虽然知道巫都所在,但也不能得见了。

帮他固魂的人是晴雪,若不是她,他又怎么可能会再见到这朗朗皓月。可他却不能跟她道谢。

助他最终得成灵体的是师兄,这百余年,亦是他寸步不离的守候与照顾,才让他能和从前一样来去自如,甚至比还多了几分随心所欲。

想到这里,百里屠苏忽然想起前几日张敞见到妻子时的情景。从内而外散发的喜悦,看到对方安然无恙后的安心,还有久别重逢的激动,这些都令百里屠苏有些动容。高处风大,吹的他衣袂飘动,他却并不在意,喃喃自语的话里缠绕了几丝愁绪,“不知师兄此时在做什么……”

随着又一阵风吹过,他忽然觉出几分不对,空气中何时多出了几分香甜之气?百里屠苏握紧了手中焚寂,无心再多想,身形一晃,便向着香气最浓烈的地方去了。


2


焚寂剑气划破夜空而至,原本伏在人身上的黑雾瞬间四散开来。百里屠苏拧紧眉头不敢大意,果然,不消片刻黑雾便又重新聚集成了一团,百里屠苏已准备应战,但对方好像是在打量他一般,迟迟未有动作。

“你是何物,在此害人。”百里屠苏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此刻他站得近,闻的清晰,那淡淡的清香正是来自于黑雾身上。

若所猜不错,黑雾应该是妖物所化,但它的样子却与从前百里屠苏见过的那些皆不相同。细说起来便是冤魂恶鬼所化的都如同烟一般,而眼前这一团却更像是雾,漂浮着隐隐的水汽。他猛地想起了江都城外遇见的蛇妖,那日它的身上似乎也有一样的东西。

此时无风,黑雾却像是被风吹过一般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它并未回答问题,虽然它并没有眼睛,但百里屠苏却感觉到自己好像在被凝视一般,这让他微微一愣,就在这时,黑雾忽然凭空消失了。

百里屠苏立刻追了过去,可已经晚了。他仔细嗅了嗅,周围的香甜之气也一并没有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有些不甘心的皱了皱眉,确认四周确实已经恢复了平静,百里屠苏收起焚寂去查看倒在地上的伤者。

书生摸样的青年并无大碍,只是昏迷不醒。百里屠苏从他身上闻出几分药味,再看这人脸色嘴唇都发青,确实有中毒之状。他将青年扶起,用真气帮他把体内之毒逼出。不消片刻,青年呕出了一口黑血,然后渐渐清醒过来。他见自己倒在地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喊道:“妖……妖怪啊!”

百里屠苏不知他是在说自己,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妖走了。”

青年身子使劲往后仰着,样子像是想能离他多远就多远。百里屠苏见他一脸惊恐,手指也指着自己,这才察觉过来,道:“……我非妖。你可还记得发生了何事?”

青年仍是不信服,他眼神警惕的仔细端详了他一番,见他脸色虽白了些,倒确实是活生生的人,这才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说:“不是妖就好,吓死我了。刚才在路上走着,忽然眼前一黑就不知道别的了。一醒来看到阁下还以为是妖……冒犯冒犯。”

百里屠苏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继续问道:“昏倒前你可曾闻到过什么味道?”

青年想了想,点着头说:“对啊!是有味道,那种……像是瓜果的甜味,我还想这大冬天哪来的果香,以为是自己吓出幻觉了。不过刚闻到我就晕了过去,所以具体是哪类瓜果我就不知了。”

百里屠苏见他也不知别的了,便站起身来说:“这几日莫要再晚间出来。”

青年跟着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看着前面黑黑的小路想起方才的事仍有些心有余悸。百里屠苏看他一眼,说:“前面带路。”

青年脸上立刻高兴不少,一边作揖一边说道:“多谢少侠,多谢少侠。”然后又自言自语一般碎碎念道:“我谢某当真是福泽深厚,先得了仙人的缘,现在又得少侠相助,当真天道助我,今年开来登榜有望。”

百里屠苏听了他的话忽然心中一动,不由停了脚步:“仙人?”

青年听他语气有些怪,以为他是怀疑自己话里有假,急忙便解释说:“对啊。我三个月前路过铁柱观,不知从哪冒出了只狐妖要抓我,正是那位仙人救了我。我原本只当他是普通的道人,后来才听铁柱观的弟子说,他原来竟是昆仑山天墉城的掌门,辈分可高了去了,容颜不老而已。这难道还不是仙人?”

说完这一通话后没得到什么回应,谢姓的青年便回头去看,见百里屠苏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听他问:“他可曾提过要去什么地方?”

青年答说:“据说是路过铁柱观到他们那里一停,真正大约是要去什么山,这我就不知道了。”

百里屠苏不再问了,青年心里光想着赶快回家也不再多说,二人沉默着走路。

这一路平静,再无事端,到了门口青年松了口气,回头想要道谢时哪里还有持剑少年的身影。


难道是要回天墉城?可师兄不是说要去找道友叙旧,取剑?若是去见了道友,那又是哪座山什么门派?

百里屠苏想不出所以然。他听陵越提起时便有些意外。本来有几个道友倒没什么稀奇,陵越年少时便时常被派下山,与几个道观都打过交道,有些交情。做掌门时又时常需要与其他门派来往。但除了天墉城里的人之外,竟有人与他交情甚笃到赠他好剑,这便并不多见了。

陵越手中的霄河乃是恩师所赠,多年来从不离身。与他们的师父一样,陵越也十分爱剑,从紫胤真人那里得传铸剑之法后也曾自己铸造。但碍于掌门身份,他并不能像他们的师父一样,四处云游只为寻得好剑或难得的铸剑之材。所以多年来,比起剑本身,陵越更注重于修习剑道。

百里屠苏一直守到天亮,再无事件发生。太阳初升,橘红的光将云也染了颜色,像一幅缤纷的画作。只是他没有时间欣赏这美景,连续调查了几天他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到了住处刚一躺下,睡意便席卷全身,眼皮沉得似乎都能砸出声响。

半梦半醒时仿佛看见有抹红色身影闪过,衣服上金色镶边有些眼熟,但百里屠苏实在累极,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管了。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屠苏感觉到屋里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他立刻坐起来,抬头一看,果然红玉正含笑站在眼前,语调温柔的说:“百里公子,多日不见了。”

百里屠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惊讶自己竟睡了这么久,说:“竟睡到现在……让红玉久等了。”

红玉并不在意,说:“公子不必介怀,若是有要紧的事我自会叫醒公子。不过看公子这劳累模样我倒要担心了,剑灵虽成,但毕竟时日不长,仍需小心才是。”

百里屠苏点头道谢,问:“可是师尊有何吩咐?”

红玉说:“我前几日路过此地,关于城中妖邪之事也听闻了些,察觉百里公子也在此处便回禀了主人。主人身旁无事,便让我来帮公子一把。”

“原来如此,多谢师尊。有劳了。”百里屠苏说。

红玉闻言轻荡宽袖,笑着说:“公子何必如此见外。陵越公子不与你一起吗?”

百里屠苏听她提起陵越有些不自在,略偏了偏头,说:“师兄去找道友了,我听见过他的人说似乎是去了什么山,具体如何我也不知。”

红玉见他面上有些为难,便知趣不问,转言道:“不知妖邪之事公子查的如何了?我上次来去匆忙,知道不多。”

百里屠苏听她没有再提陵越的事暗暗松了一口气,翻出管家给的地图到桌子上铺开,说:“到现在共有十二人遇害,皆是一样的死状。我去事发的地方看过,互相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

看着图上标注的地点毫无规律可循,红玉问道:“是何妖物,公子可有猜测?”

百里屠苏摇头,将他所遇之事跟红玉说了一遍。

“我本以为它那模样时什么妖怪所化,可是细细想来并没有妖气,好似它本身就是样子一般。”

红玉听罢后略有所思,“周围的人家可曾察觉过异常?”

百里屠图说:“那些人皆是生前便被挖去心肝,想必叫声惨烈。但我问过周围人家,都说未曾听到过任何声响。昨夜我赶去事发之地时那青年中了毒,倒在地上。想来应该是妖物现将人迷倒再行事。还有一件事,我在江都郊外遇见一蛇妖,它被我用焚寂所伤,伤口处也曾散发着一样的黑雾。”

红玉皱着眉,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正当二人思索时门外传来叫嚷声,百里屠苏听出是喜禄的声音。

“哎,那能怎么办,夫人非要吃桃,你说我上哪儿给弄去啊。也只能找地儿躲躲了。”

“冬天哪来的桃啊?夫人这是怎么了,今天一大早起来就非要吃桃,旁的还什么都不要,可把老爷急坏了。眼看就要临盆了,这么着不吃饭算什么办法?”

门外小斯们还在说着,百里屠苏忽然想起什么,对红玉说:“对!那清香之气正是果蔬的味道,现在想来确实有几分像桃子的香气。昨日我救下的青年也闻到了,我现在便去问问他。”

红玉点头,说:“那我也一同前去。”

话毕二人一同消失在屋里,这时,一丝黑雾悄悄从门外蔓延进来,盘旋一圈后又消失不见。


3


陵越望着眼前巍峨雄山,白雪覆盖绵延千里直到与天空相接。手中的冰光剑散发着银白色的光,与霄河差不多的长度,但重量轻了不少,不过近来也握的习惯了。察觉身后来人,陵越将剑回了剑鞘,转过身来。

来人看他一眼,虽是问话语气里却像是早就想到了一般:“要走了?”

陵越点头,说:“叨扰已久,也该是时候了。”

那人摇着头,说:“果然师出一门。”

陵越知他所指,说:“此事我曾听师尊说起过。还未谢过你赠剑之情。”

道人听罢责怪他道:“一把剑而已倒也没有什么,只是我备下多久了你才来取。当真该多罚你几坛酒。”

陵越听罢面露难色,苦笑着说:“这就饶了我吧,改日送两套符给你如何?你也知道我那时走不开。”

那人不以为然的一甩袖,说:“算了,你若真想回赠,便也该学你师父,另铸一把与我才是。”

陵越手中长剑入鞘,说:“我铸剑之术远不及师尊,只怕拿来入不了你的眼。”

山人便不在意的说:“那便与我对饮三天。”

陵越失笑,说:“那还是另铸一把吧。”

那人看他这模样生出现感慨之意,说:“从前你素来不苟言笑,木头一块,如今竟也变通了许多,不总是板着那张脸了。看来山中多年,也有了些长进。”

陵越看一眼远处寒山,说:“也已过了这么多年,人总会变化的。”

那人随他视线看去,几片白云正缓缓地变化着形状,“你我性子虽不相同,但也都算是门派中的异类了。修道不为成仙,一切只为其心。不过我只为春花秋月看遍,而你却是为了俗世牵绊尘缘。论来倒比我还要忤逆。不过又有谁曾想,你我这种人竟也都能成仙。”

陵越沉默半晌,道:“人各有志,人各有道。天意难测,非我等可以妄度。”

道人手中拂尘一扫,说:“罢了,说这些也是无益。待你渡劫回来,别忘了许我的好酒与利剑。”

陵越听他这样说笑意盛了些,脚下幻出长剑,说:“我记下了,那便告辞了。”

道人微微颌首,看他乘风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皑皑雪间。良久,道人感叹道:“‘时过境迁’,这话对你我这等人来说却是妄言了……”


冷月当空,张府偌大的院落里没有一丝动静。寒风卷起地上飘落的枯叶沙沙作响,为这寂静的夜晚添了一丝诡异之感。

子时刚过,一缕淡薄的黑雾若隐若现,盘旋在院落的上空。然后越聚越多直到形成一个球状,随之而来的是清新的果香。似乎是观察到没有人在,黑雾四散开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渗入。

方氏的手放在隆起的腹上,睡得正熟,黑雾快欺到她身上时还不自知。就在如触角般的雾气即将碰到她的衣服时,忽然一道金色清光闪出,化作一个盾形挡在方氏前面。

方氏睁开眼,手中化出红色双剑,径直便向黑雾刺去。黑雾顿时四散,却还是被困在早已布好的阵中。淡蓝的光呈一个半球状,将分散的黑雾全部困在里面。百里屠苏站在阵前,手中焚寂的直指着它。

“又是你……”忽然响起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多少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一般,每一字都在喉间碾压过才发出。它的语气好像只是陈述一件事实,没有任何波动。黑雾结成一团,如同火焰一般跳跃,“要吃……”

化作方氏的红玉退去幻术,眸光闪亮,听了这话笑道:“哦?吃我?只怕你没有这个口福。”

黑雾沉默了一阵,像是在审视局面,说:“剑灵,剑灵,不可吃。心,肝,可吃。”

百里屠苏眉头一皱,问:“你如何识出?”

“修行千年……法阵……”黑雾如同水波一样抖动,一股力量随之迸发出来。

红玉察觉不对,双剑挡在身前,道:“公子小心!”

她的话音还未落,法阵就被撕裂,黑雾挣脱出来身型一下涨大了不少。原来他们说话时一层细密的黑色水珠早已附在法阵上,将法阵一点点的侵蚀而裂。

百里屠苏没有犹豫,剑身凌空而出,自上而下贯穿黑雾。玄真剑起势大开大合,将黑雾团团困住暂时无处挣脱。

“这里有我,快去护住方夫人。”

红玉有些不放心,但看百里屠苏态度决绝,且方夫人那里也确实需要有人守着,故点了点头,留下一句“多当心”便没了踪迹。

她一走,黑雾如同也是被百里屠苏的话提醒一般,更加猛烈的与剑气对抗,藤鞭一般的模样,直接与剑气相撞,屋里一时乒乓作响,不少东西都或倒或摔。

百里屠苏手腕一转,太虚剑便已使出。巨大的剑身将黑雾完全劈成两半,然后在瞬间化作无数利剑,又把它斩成碎片四散飘落。

见黑雾不再动弹,百里屠苏仍未大意,果然,那怪物又重新聚合起来。屋里的桌椅板凳都开始摇晃,百里屠苏扫视一眼,发现凡是木质之物竟全都开始慢慢化作了粉末,被吸收进雾中,直冲他而来。

从屋内打到院中,百里屠苏与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始终难分上下。他脚下使力跃到空中,空明剑势不可挡,将黑雾钉在地上,待百里屠苏准备趁势而上时,忽然感觉胸口一滞,体内真气四窜竟难以抑制。

眼看黑雾已化成烈焰状要将他吞噬,可他手臂却沉重的难以抬起。百里屠苏已感觉到黑雾裹挟起的寒风和水汽划在脸上,突然蓝光从天而降,地上的出现了熟悉的花纹。

天墉三才阵。

来人剑眉紧蹙,目光如炬挡在他身前。他周身的清气环绕,蓝色道袍似乎都在发光。百里屠苏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颤动,不用看都知道来者是何人。剑灵与主人之间的联系在此刻无比强烈。

“师兄……”

陵越回头看他一眼,长袖一甩,厉声道:“还不退下。”语毕也不管百里屠苏听否,手掌略张,通体如冰的长剑便出现在手中。

黑雾在阵中横冲直撞,急于找到突破冲破这阵法。可是这次却不比上次一般如意,法阵固若金汤,任凭他如何仍是被困的结实。

冰光剑如其名字,在陵越手中散发如冰寒光。陵越抬手将真气凝于剑身,万道剑影突破夜空,从天而降,气势恢宏磅礴直朝阵中黑雾刺去,一时间院落内明如白昼。

待白光散去,阵中所困已再无踪影。陵越撤去真气,上前一步发现一枝盛开桃花的枝条落在地上。百里屠苏跟着过去,弯身将它捡起,手触时竟有一股清灵之气。

“难怪未曾察觉妖气,原来竟是灵类所化。”陵越说道。

百里屠苏没有说话,方才在它消失前,分明有一丝气息与当日蛇妖内丹的中混杂的气息相似,此时却全然没有了踪影。他有些不得其解之时,陵越见他似有所思,问道:“怎么了?”

百里屠苏抬头,说:“刚才有一股怪异的气息,现在又不见了。”

陵越接过桃枝,确认四周已无异样后,说:“此事稍后再说。你真气灵力皆要耗尽,怎竟如此不知好歹,还要与它硬拼?我与你分道而行本是放心你处事沉稳,可以照顾自己,可今日怎能如此恣意而为不知分寸?”

陵越的话中带了些不悦与严厉,百里屠苏知自己最近过于劳累所以才损耗过大,方才情形若陵越不来当真危险。

看着陵越板了脸,百里屠苏一时忘了,下意识就捏了他的袖口,想要道歉:“师兄,莫要与我……”话还未说完,忽然一股眩晕,视线变得模糊,他努力睁眼却只看见自己正逐渐化作透明的手,听到陵越叫他的声音。

“屠苏!”

倒许久未曾听见他这样叫了……百里屠苏模模糊糊的想道,然后就彻底没了意识。


4


直到焚寂发出缕缕红光,清气又开始洋溢,陵越才收了手。门外传来敲门声,进来的是红玉。

红玉看焚寂已恢复昔日光彩,再看陵越手上的伤,目光有些不赞同。

陵越略施法术,贯穿手掌的伤口便不见了踪影,道:“无妨。”

红玉叹气,精致的面容上带了丝歉意,说:“本该由我看护好百里公子,公子需全心闭关修炼,如今却……”

陵越将焚寂放到桌上,说:“红玉不必自责,师弟之事本该是我的责任,却还要劳烦师尊和红玉,我已是过意不去。再者此次事出有因,也怪我明知他根基还未稳就那么走了。太华山闭关两月,时日虽然不长,却也有些精进,这点损耗并无大碍。”

红玉点头,看他气息平稳脸色无异也稍微放心了些,问道:“公子可还打算回山?”

陵越迟疑了一下,说:“听师弟话里,似乎此事还有蹊跷之处,不妨等此事彻底查清之后再说也不迟。”

红玉也已想到他的答复,并无许多惊讶。知道自己劝说也是无用,今日他见了百里屠苏那摸样定不会轻易再离开,便换了话题问道:“此去如何?可还有何不适?”

陵越神情轻松了些,说:“多谢关怀,他替我运气之后,已轻了许多。”

红玉想起那道人,不由唇角含笑,有些促狭的说:“今次你可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想来他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你。”

陵越闻言苦笑,说:“不放过我倒是不怕,只怕他还要将这人情算在师尊头上。”

剑灵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来,宽袖掩唇,轻笑出声。

陵越接着说:“我答应为他再铸一把好剑,看这样子只怕还是要拖上些时日了。”

红玉目光流转,全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说:“到时我可等着了。”


百里屠苏觉得周围一片混沌,昏暗不可视物。不过即使亮如白昼,这里也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再无其他。所以黑不黑,看不看得见,其实也是没什么差别。

剑中沉睡时,静谧的黑暗好像既是时间也是空间,没有尽头到令人压抑又绝望。他意识涣散,难说是醒还是梦。这般情境,即便最初化成人形之后,他也仍未能摆脱。

那时的梦境中还未有前尘的记忆,是和焚寂中一样的混沌。虽如此,他却并不再恐慌,因为即使是睡着了,他也能感觉到身旁人的气息,提醒他不再是被缚住,无处可逃,也不再是孤身一人承受无边寂寞。


师兄。


百里屠苏记起陵越在危难时现身,而他耗尽真气,被迫回到剑中修养。感觉身上似乎已不再像方才那般冰冷,百里屠苏试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陵越察觉他醒来,手指一挥,屋内便亮起烛火,探过身来问道:“醒了?感觉如何?”

手指贴在百里屠苏的脖颈,带了丝温热。屋内的火光并不亮,陵越的脸在阴影中有些模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百里屠苏心中一暖,道:“还好。”

他和师兄已许久未如此亲密了。

随着他逐渐能够记住梦中往事,心思里便多了几分从前的影子。那时他只顾着想记起一切,其余的并未太过在意。所以,到底是何时,他和陵越不再同睡一处,也不再似剑灵初成时那般碰触,他也记不清了。现在,虽不知为何自己会从剑中跑到陵越身边躺着,但他也不想去问。对于剑灵来说,三个月大概只是一瞬间,但对他来说,却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陵越不知他心里的种种,仍在说着:“真气已经流通顺畅,应是无碍了。下次不可再如此莽撞了。”

百里屠苏听着陵越的责怪,心里却浮出些喜悦来,掩住自己不知为何翘起的嘴角,他无意识的往前蹭了蹭了,说:“屠苏知错了,师兄莫要怪我。”

听出他话中的乖顺,陵越习惯性的抚上他的头发,手掌划过耳廓,停在颈上。百里屠苏闭目又睡了过去,面容在烛火中染上昏黄,带着莫名的柔和。陵越替他将额前散发略作归拢,手指触到眉间朱砂时忽然停住。

差一点便忘了他已不是那跟着他亦趋亦步的少年。陵越挪开手掌,准备起身,百里屠苏被惊扰,发出了类似不满的声音,手臂便横过来,抓住了陵越的衣襟。陵越动弹不得,看着少年熟睡的面容有些无奈,想起先前百里屠苏的模样,略一犹豫,熄了烛火。


百里屠苏早上醒来时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看时辰陵越该当是去练剑了。这个习惯从在天墉城时便已养成,陵越又对自己要求甚为严格,所以多年如一日。唯有的一次例外,便是他带着初成剑灵的百里屠苏下山时。

百里屠苏还记得那天他醒过来,头枕在陵越的肩窝,陵越低头看着他,眉眼带着清晨的暖光,唇角勾起柔和的弧度。那时懵懂的他心中的柔软直到现在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陵越端了米粥,开门时觉得凉风阵阵,原来是百里屠苏只穿了里衣,似是刚洗过脸,额前的发丝还有些湿润,站在大开的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见陵越进来,百里屠苏才被提醒一般的回了神,呆呆的看着陵越。

看陵越皱了眉头,百里屠苏才想起身后的窗户,转身关了,讷讷的问:“师兄没去练剑?”

陵越将餐盘放到桌上,说:“还未见你醒来我怎能放心的去?倒是你,开了窗看什么呢?”

百里屠苏躲开陵越询问,到桌边端起碗,问:“师兄做的?”

陵越未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说:“不是。”

百里屠苏“哦”了一声,便坐下喝粥。陵越辟谷已久,不食这些。

陵越站在他身旁,不知是否是自己想的多了,师弟似乎兴致不高。“听说店家的粥煮的很是出名,我下去时已有不少人在排队。不过我放了些丹药进去,怕是掩了原来的味道了。”

百里屠苏本来已经打算放下碗,听到这里便又去盛了一碗,说:“还好,多谢师兄。”

陵越微微一笑,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挑食的孩童一般,百里屠苏收回视线,觉得这带了药味的粥也没有那么难以入口。

用过早饭后红玉也过来了,见百里屠苏面色好了许多,安心的笑了笑,说:“公子以后可要当心些才是。”

百里屠苏点头应了,下意识地看了看陵越。陵越并未注意,问:“张府中的人可都还好?”

红玉点头,说:“我刚从那里回来,方夫人睡前已被我施了法术,并未察觉任何不妥。其他人虽受了些惊吓但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们一心想要见见救了他们的大侠呢。”说到最后她语气里带了丝调侃。

陵越一笑,说:“还是算了,莫要多生事端的好。此前你看到那桃枝的时候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当时匆忙未来得及细问,可是想起了什么?”

提起此事,红玉脸上的笑意逐渐隐了去,细眉蹙起,忧虑的说:“那灵,只怕是我认识的。”


5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红玉到江都城外的山上替紫胤真人寻一块上好的铸剑灵石,找了许久却不曾发现。本以为莫不是被别人捡走了,一个绿衣少年却出现帮了她。

少年之形的树灵还有些内向害羞,与红玉说着话时不时会红了脸。红玉找到那块灵石后郑重的道了谢,见他实在可爱又忍不住调笑他,对方立刻紧张起来,连说话都结巴了。

“他是桃树之灵,一生从未去过严寒之地。后来我曾许诺,在经过时会带几株寒山上的植株给他,以表谢意。”红玉说。

陵越问道:“你可确定是他?”

红玉略一思量,点了点头:“虽无十分把握,但八九成是有的。他曾告诉过我这附近的树灵只有他一个。”

“既如此,不如我们一同去查看一番,一为确定是否是他,二来也许周围的小妖知道些内情,从它们那里也许能打听出些事来。”陵越决定道。

百里屠苏附和道:“师兄说的不错,而且最初我察觉那气息不同寻常时便是在江都近郊,也许能查出什么。”

陵越不知此事,百里屠苏便将他路遇蛇妖的事告诉陵越。

“我见它时它只顾狂性大发,并无心智。蛇妖道行已经不浅,妖力却不纯,实在奇怪。而且,它伤口处也曾飘出一样的黑雾,最后消失时我也感觉到了那股不知名的气息。我本打算将城中怪物除了之后再细查此事,如今看来这两件事大约是有些联系。”

剑灵感知的能力比寻常人要敏锐一些,听百里屠苏如此说,陵越想了想,道:“说的不错,事不宜迟,我们稍作准备便出发。”


到了红玉所说的地方时天色还早,太阳晒在身上有些暖意。江都气候温润,并无真正的寒冬,所以山上也并非荒凉一片,偶尔还可见些绿色。

红玉想起什么,对陵越说:“此地倒是有不错的玄铁,木属之物也易寻。”

陵越略微一笑,说:“多谢。”

百里屠苏听他们说的似乎是铸剑之物,话中不由带了些波澜,问:“师兄要铸剑?”

陵越见百里屠苏眸中闪亮,专注里还带着些好奇。想起他还未见过自己铸剑,便说:“我手中之剑是道友所赠,说好再还他一把。”说罢递过去给百里屠苏看,“此剑名为冰光。”

通体银冰的剑鞘上的花纹比霄河要繁复许多,剑气清纯,剑刃锋利,一眼便知是把好剑。

百里屠苏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嘴唇动了几下却并未说出话来。陵越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百里屠苏才说:“与师兄十分相配。”

陵越微笑,说:“通透的玄冰铁倒也难寻,所以我才为难要还礼个什么样的才好。”

百里屠苏点点头,却并未给出什么建议。


三人各怀心事,沉默的走了一段路,直到前面出现一块巨石,红玉说:“就是这了。原本他便是生在这石头边上。”

现在巨石边上空无一物,而且四周连一丝灵气都没有了。红玉神色黯淡下来,轻声道:“果真是他。”

百里屠苏正欲出口安慰,忽然察觉身后有人窥视。他抽剑转身的同时,陵越的法术已经使出,将对方缚住。红玉过去一看,原来是只还未完全成形的兔精,此时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

红玉见它并无什么威胁,便放软了些声音,问:“为何在此处偷看?”

兔精见红衣女子面容精致,眉眼间有股历练之气,但又不失柔和,不似她身后的那两个板了脸的人,不由靠近了些,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来看看木兆哥哥回来了没有。”

红玉蹲下来,问:“你认识木兆?”

百里屠苏和陵越听罢对视一眼,想来这便是那树灵的名字。

红玉问:“你可知木兆发生了何事,去了何处?”

兔精有些害怕的看了看她身后,剑气凌冽让它实在恐惧。红玉回头看了看二人,二人明白,都将佩剑收起。

兔精这才放了些心,说:“那天我看见了,木兆哥哥他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黑黑的一团。我还以为他是修炼了新的法术,但从那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你可知他为何变成那样?”陵越往前迈了一步,问。

兔精察觉出他身上的隐约有股仙气,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百里屠苏伸手拽了拽陵越的衣角,陵越一愣,然后摆摆手,表情有些无奈的退了回去。

红玉安抚的摸了摸兔精未能完全隐去的耳朵,说:“没关系,只要你未做错事,他二人不会伤你。”

兔精听了这话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声音大了些,说:“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木兆哥哥说那是不对的,我很听话的。木兆哥哥是我们之中法力最强的,连那个臭蛇妖都怕他。当时木兆哥哥为了救我还跟臭蛇妖打了一架,后来,有个女孩给木兆哥哥治了伤。”

“治伤?”

兔精点头,回想道:“嗯,当时木兆哥哥跟臭蛇妖都躺在地上,我……我胆子小,藏在一旁。那个女孩就出现了,帮木兆哥哥和臭蛇妖都治了伤。她很厉害的,本来臭蛇妖的内丹都要碎了,都修好了。”

百里屠苏看了看陵越,对方脸色也有些凝重。

“她是怎么治的,你可看清了?”

兔精点头,说:“看清了,就像练功时那样。”说着做出一个双手向前的姿势,“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要抽光他们的气,但是不是的。对了,她放进他们体内的东西就跟木兆哥哥后来变化的样子很像。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不是丹药。百里屠苏暗暗松了口气。红玉和陵越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但一瞬的放松之后三人就又紧张起来。

事有蹊跷。

“我见过你,木兆哥哥和你在这里说过话。”兔精指着红玉说。

红玉站起身来,摸了摸它的耳朵,说:“你好好修炼,莫要害人,这样木兆才能安心。”

兔精有些着急起来,问:“木兆哥哥怎么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红玉迟疑了一下,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不能回来了。”

陵越松了法术,红玉摊开手掌,一支桃枝出现在手上。她递给兔精,说:“这是木兆让我给你的。”

兔精不懂世事,听了红玉的话便信以为真,接过来后高兴地脸上都发着光。看着它的样子,红玉想起那个温润如春雨一般的少年,眼神不由带了丝悲戚。百里屠苏安慰的看着她,红玉知道他的关切,勉强勾起一个微笑。

树灵已经不在,多留只会更多些伤感,陵越便说:“咱们先回去再作打算吧。”

回了江都后三人又四处寻访了一番,但一连数日下来却再无一丝线索。那神秘的女孩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而且妖物异常或伤人的事也再未出现,此事仿佛就此结束了一般。

又是一天的寻访无果后,三人坐在桌前商量。

陵越说:“此事线索太少,一时只怕不好查出什么。”

红玉也有此感,问:“那公子打算如何?”

陵越略一思量,说:“不如这样,我与师弟便到处走走,去其他地方再打听一下。红玉出来也久了,不如先回去师尊身旁看看。”说罢去看百里屠苏,对方也正在看他,眼神里的光亮令陵越一愣。

红玉听罢却有些犹豫,陵越察觉她的目光,回过神来,说:“放心,我自有打算。”

百里屠苏并未察觉异样,说:“我和师兄足矣,红玉不必担心。”

红玉看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轻叹一声,微笑着说:“那好。”


6


虞山地势高,比江都来得冷了些,陵越和百里屠苏此刻却并不在意,他们正在追一只小金毛犼。

对方此时已在视线内,陵越剑指一挥,真气便化成锁链穿过层层树障追过去。小金毛犼察觉他们接近,忙改变方向欲逃开,不料才一偏头,红色长剑便已经指到它的鼻尖。动作一滞间,发着清光的锁链便将金毛犼缠了个结实。

“拿出来。”百里屠苏冷冷地说,焚寂的剑锋随着话音又近了一分。

小金毛犼甩了甩尾巴,面上虽有几分惧色,更多的却是不甘心,道:“不就是块破木头,有什么好宝贝,要这般追我。”

先前他二人渡了河刚上岸,小金毛犼所化的小妖便刻意撞了百里屠苏一下,趁机从他身上偷了什么东西。百里屠苏察觉后甚至未来得及向陵越说一声,便纵身追去。陵越虽不知他被拿了什么,但见百里屠苏紧张的模样,想来是极珍视的东西,便立刻也跟上去。

小金毛犼试了几下知逃脱无望,不情愿的将手掌一摊。百里屠苏撤了剑,拿过来查看并无损坏后便握进手中。

陵越站在他身旁,看着那并不起眼的木片起先还有些奇怪,待想起那是什么后却不由怔住,有些诧异的抬眼去看百里屠苏。似是察觉到陵越的视线,像是与谁赌气一般,百里屠苏倔强的站得笔直,握着木片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一时无人说话,空旷的山间似乎能听见落叶触地的声音,又或者,是有谁有些紧张的屏住气的声音。

“你——”

陵越的话被金毛犼挣脱束缚的声音打断,原来他在二人不注意时又化成了小妖模样,趁锁链松漏时挣脱。这个形态的小金毛犼跑的极快,只是一眨眼便没有了踪影。百里屠苏本欲追过去,陵越却拉住了他的胳膊:“算了,它也未酿成大祸,且由它去吧。”

百里屠苏回过头来,正好对上陵越的眼睛,清明的眼眸中带着熟悉的温和,却让他忽然有些想要闪躲,于是他便微微侧了脸过去不再去看。

陵越的视线移到百里屠苏依旧紧握的手上,感叹一般的轻声说道:“我倒不知你还带着它。”

百里屠苏没由来的有些心慌,迟疑了一下说:“……我说过会带着。”

陵越又是一怔,倒比发现他还留着这东西还要讶异。再开口时他话音中带了几分笑意,说:“我亦不知你竟当了真。”

百里屠苏垂了眼睛,薄薄的嘴唇绷成了直线。

他手中握的是块打磨光滑的木片,上面刻了两个小人,那是多年前百里屠苏一时兴起亲手刻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那年,在得知陵越会画画后,百里屠苏曾让陵越教他。陵越本以为他过几日也就忘了,却不想少年回到山中后,便拉着陵越让他找出那些画作来看。

从芙蕖看到玉泱,从昆仑看到太华。

后来陵越磨不过他,便偶尔会抽出些时间教他一些基本的技法。少年学的认真,有时候脸上都沾染了墨色也不自知。陵越会故意不说,看着他带着一脸的污色调皮上一整天,然后在心中暗自发笑。偶尔陵越掩饰得不好,被对方觉察,被惹恼的少年便会故意张牙舞爪的扑进陵越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想要把他也弄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百里屠苏终于肯承认自己对绘画确实无甚天赋。有些失望的同时,他又发现陵越笔筒上的雕花十分好看,便又要学习如何雕刻。陵越手指地按着他的额头,问:“画都画不好,怎么刻?”

百里屠苏坐在椅子上,仰着头不服气的看着陵越,说:“我剑都使得,如何就使不得小小的刻刀?我不会画,可是师兄不是会吗,师兄帮我。”明明应是请求,却说的十分理所应当。

陵越有意逗他,说:“我辛苦半天画好,若某些人只动了两下,就撇开不干了怎么办?”

百里屠苏便抓住陵越的手摇晃,保证道:“我一定会好好刻的。”

“真的?”陵越问。

知道陵越这是答应了,百里屠苏便笑的开心起来。陵越见他眉眼弯弯的样子,心中轻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

后来陵越为他打磨了几块小木片,不大不小,刚好握在手中。到提笔画时,陵越才想起还未问过百里屠苏要刻什么,便对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手的少年说:“想让我画什么?”

百里屠苏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多此一问,“自然是我和师兄。”

听了他的话,陵越心中顿时升起些愧疚与歉意。这些年他二人朝夕相对,从未分开。尚还无知的少年只当陵越便是一切再无旁人。可知曾经与他踏遍河山的却并不是他。自己不过是守了他这些年,当年情势危急之时,他却并不在他身旁与他并肩。

自己与这什么都不记得的屠苏相处的日子,陵越始终觉得如同是偷来一般。想到这日子终有结束的一天,他心里又不知是喜是悲。不过他始终知道,世界万物皆有缘由,顺其自然乃是最好。虽然心中思绪纷杂,陵越面上却并不表露,将木牌拿的近了些,细细的画起来。

后来一连几天,百里屠苏除去练功读书,便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这上面。陵越为他描的图样并不十分复杂,百里屠苏一刀一刀,刻地十分仔细。

终于刻完后,百里屠苏跑进屋里,陵越正在看书,他也不管,扑过去便喊:“师兄,你看,我刻的好不好?”

陵越被他撞得往前倾了一下,不由揉着眉心说:“你真是安静不过三日。”

百里屠苏不与他还嘴,一脸期待的把木片塞进陵越手里,催促着:“师兄快看。”

陵越接过来,看得出他是按着陵越所画认真描刻。他束发的玉扣,两人的眉眼表情,全都刻画了出来。虽手法还有些生疏,线条也不够流畅,但对初学来说已是十分难得。

陵越看着看着忽然笑了,百里屠苏不解,急忙问:“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弄坏了?”说罢便探过身去看。

陵越摇头,伸手取过笔,蘸了一点朱砂,便点在“百里屠苏”的眉间,问:“怎能忘了这里?”

百里屠苏愣愣的看着,然后拿了另一只笔,就着伏在陵越背上的姿势,给木牌上的一脸严肃的小人写了字——“师兄”。

动作间他的头发划过陵越的脖子,一时有些麻痒。陵越见他停下,问:“怎么不写了?”

百里屠苏把笔递给陵越,说:“我的名字要师兄来写。”

陵越接过笔,问:“这又是什么讲究?”

百里屠苏把头靠在陵越肩上,看着他动笔在咧嘴微笑的小人旁边写下“屠苏”两字,说:“就是想让师兄写。”写完后他拿过去小心的吹干墨迹,面露微笑,说:“我定要好好留着。”

陵越闻言挑眉,故意揭他的底,说:“当日那画你也这么说,可最后还不是进了水里。”

百里屠苏闻言撅起嘴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是没有压好被风吹走了!反正,这次我会好好保管,大不了就一直带在身上。”

陵越忍不住摇头,笑他孩子心性。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早就丢了。”想起那时的事,陵越有些感慨的说。

百里屠苏咬了咬嘴唇,回过身来面对着陵越,将手里的一直攥着的木牌给他看。

上面的字迹已经基本看不出了,那点朱砂更是早已没了踪影。不知是否是时常被拿出把玩的原因,曾经突兀的线条已经变得柔顺了许多,摸上去十分滑润。

陵越看着这被精心保管的木牌,心里忽然便涌起些不明不白的感觉,说:“该再修整一下才是。”

百里屠苏的沉默只有一刹那:“师兄帮我。”

陵越抬起头来,对方正直直的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和当年总跟在自己身旁问来问去的少年一模一样。陵越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虽像是遇见了三个百里屠苏一般,但他们明明都是同一个人。先前的那些思虑如今看来实在多余。

这些话他并未说出口,只扬了扬手中的木牌,问:“可还要我来写你的名字?”

百里屠苏勾起唇角,对着陵越笑了,说:“要。”


7


陵越看着百里屠苏,觉得这般笑容已久未见过。把木牌递给百里屠苏,他说:“待有了笔墨,我便帮你写。”

百里屠苏收起来,眼眸中闪烁着雀跃。

陵越看着他,那个童真的屠苏每个表情背后的含义陵越都知道,而这个表情,他现在就认得。想起屠苏的顽劣,陵越不禁失笑。

百里屠苏不解,问:“怎么了师兄?”

陵越轻咳了一声,说:“没什么,咱们还是先去打探情况。看天色不好,只怕会有雨雪。”

百里屠苏眨眨眼睛没再问,跟在陵越身旁去寻妖。

二人走了几个时辰却未遇见一只,妖气倒还有些残留,妖却都不见了。陵越望着空荡的树丛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百里屠苏亦觉得奇怪,说:“虽是多年以前了,但那时我从这里过时妖物十分常见,现在怎会一只都没有了?”

陵越说:“我亦觉得蹊跷。此处离铁柱观不远,如有怪异他们该不会袖手旁观才是。”

“师兄上次路过那里时他们未说什么吗?”百里屠苏顺口就问道。

陵越听了却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你怎知我去了铁柱观?”

虽然陵越语气中并没有别的意思,百里屠苏却忍不住有些做坏了事被捉住的感觉,说:“在江都时我偶然救了一个人,他说曾在铁柱观遇见了剑仙。听他描述,想来该是师兄。”

陵越点头,说:“原来如此。那时我也是路过,将他救下后恰巧碰上铁柱观的弟子,不想他们领头的师兄竟认出我来。”

百里屠苏问:“师兄未掩去发色?”

陵越苦笑着说:“那样习惯了,一时忘了。”

百里屠苏听完略微有些不信,陵越素来细心,怎会忘了。可他又有什么理由骗自己,这样便放下不再多想。忽然,百里屠苏听见背后有树枝折断的声音,他迅速回头,只见金色一闪,有什么东西窜进了密林中。

“又是那只小金毛犼?”百里屠苏一边追一边问。

密林中没有路,不时还有断裂的树杈垂下来,不便施展身法。百里屠苏的脸在奔跑中被划了一下,陵越拉住他的手,脚下幻出长剑带着二人腾空而起。

陵越还记得百里屠苏不擅御剑之法,一手揽住了他的腰。百里屠苏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抬眼去看陵越,他正仔细的寻找着密林中小金毛犼的去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百里屠苏觉得自己面上有些发热,心中突如其来的那份紧张不似战斗中的紧张,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呼啸而过的风吹在身上,他能感觉到伤口渗出的血被吹得冰凉干在脸上,可是被陵越手掌覆盖的地方却如火烤一般。分明是恰当的温暖不知为何竟能如此灼人。

长剑一停,百里屠苏马上回过神来,暗中责备自己竟然走了神。定睛找到小金毛犼的位置,百里屠苏握着焚寂纵身跳下,一记玄真剑唤起万千剑影,如同瓢泼雨幕一般朝着小金毛犼砸过去。

陵越冰光在手,身形一闪,剑刃便从后面架在金毛犼的脖子,“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你怎么知道的?!”

不止小金毛犼,百里屠苏亦是吃了一惊,他当真没有察觉竟然被跟了一路。懊恼着自己的粗心,百里屠苏有些歉意的看了看陵越。陵越如同会读心一般也抬眼看他,说:“它已极力隐了妖气,只是我的真气还残留在它身上。”

小金毛犼前爪用力在地上一拍激起一阵尘土,骂道:“臭道士当真可恶!”

“你还没说为何要跟着我们。”百里屠苏紧盯着他,剑尖瞄着他的胸口。

小金毛犼甩了甩头,鼻子中喷出气来化成了白雾,咬牙切齿的说:“若不是你们平白无故寻些麻烦,老子怎么会被逼的沦落到来当跑腿的。”

“什么意思?”陵越皱眉,冰光剑贴着小金毛犼的脖颈又下几分。

毛发被割裂的声音落在小金毛犼耳里,它想回头去看背后却又不敢动。看看前面百里屠苏一脸冰冷,手中之剑发着红光,似待它稍敢一动就马上将它刺穿。前后夹击中它得不到便宜,只得从实说来:“不知从哪来的野丫头,五天前忽然来到江边,跟我说让我留意着即将路过的半仙和他的剑灵。我撞上那剑灵时才觉察她说的正是你们,便只能逃了之后再跟上。”

百里屠苏与陵越对视一眼,猜测只怕这就是他们苦寻多日的神秘女子。

“既说她是忽然冒出来的,你又为何如此听命于她?”

提及此事小金毛犼眼中闪过惧怕和厌恶。百里屠苏心中疑惑,竟然能让妖物都厌恶,此“人”绝不简单。

“她拿了我的内丹。”小金毛犼顿了顿后,说:“我本不答应,何时有人使唤妖的道理?可她竟然轻而易举的就夺了我的内丹,我实在没有办法。”

陵越斥责道:“胡说,人类如何能夺去妖的内丹。还不快说实话!”

小金毛犼此刻也不管剑刃就按在它颈上了,扭动着辩解:“不信你自己来查!我可还有内丹在!”

百里屠苏上前一步,伸出手掌在小金毛犼胸前发出真气探查。片刻后他收了手,对陵越摇头:“确实没有了。”又问小金毛犼:“她是如何夺去?内丹于妖乃是一生修为,你必极力守护,怎会轻易让它落入他人手中。”

小金毛犼的爪子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的印子,想起那时的情景恨得直咬牙:“我都还未看清,她伸手便将我内丹掏了去,待我反应过来时早就晚了。”

陵越心中一惊,这小金毛犼少说也有几百年的修为,竟有人能轻易便将内丹逼出体外还让对方毫无防备之力,此等事情闻所未闻。

“若是人怎会懂得如何逼出妖的内丹?还有,这山中妖物都不见了踪影,可与此事有关系?”

小金毛犼张嘴咆哮一声,道:“她是人的气息,绝不会错!我修炼这么多年,难道是人是鬼还分不出来?!至于山上的妖,可能是听说我内丹被抢都吓跑了罢,关我什么事。”

陵越和百里屠苏互看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凝重。陵越问:“她可曾说为何要让你跟着我们?”

“她只说让我跟着你们但不许拦着你们。”小金毛犼不耐烦的说,“她曾说她有的是时间跟你们绕,只怕你们来不及。”

陵越神色如常,心中却是一紧。百里屠苏皱眉,问:“这是何意?”

小金毛犼不耐烦的把尾巴甩的啪啪作响,道:“这我怎么知道,可能是要杀了你们也说不定。”

百里屠苏闻言面色阴沉几分,锁紧了眉头。

“既让你跟踪,必会与你联系,你可知她在哪?”陵越问。

“她说让我在芳梅林等,若我办得好便将内丹还我,便是五日后。”小金毛犼不情不愿地说。

陵越想了想,说:“你不要再去,若当真遇见她,我二人会尽力帮你取回内丹。”

小金毛犼微微扭头朝后看他一眼,说:“臭道士怎会如此好心?我凭什么相信这不是你的诡计。”

陵越松开他,将冰光入了剑鞘,淡淡的说:“我既然说了,必会做到。你若不信那也没有办法。只是你被我们捉到,她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厉害,你怎知她不会发现?说不定她此刻就在哪里躲着看我们。而若被她发现了,你自己会是何下场你应该知道。内丹没有可以再练,若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金毛犼龇了龇牙,表情有些挣扎,虽然不甘心但又确实没有办法,而且陵越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少顷之后,它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说:“既如此便信你们一回。”

陵越说:“你走吧。若日后得了内丹我们会还你,若不得,亦会告知你一声。”

小金毛犼最后瞪他一眼,说:“那老子就等着。”然后便消失在密林中。

百里屠苏等他走远才问陵越:“师兄,不让小金毛犼去可是为了内丹之事?”

陵越点头,说:“不错,它若去了只怕我们要对付的便不会只有那不明女子一个了。我说她或许会知道今日之事虽是来吓唬它的,但我们亦要小心,万不可轻敌。不管她是否知晓,先按原先计划在虞山逗留,再去琴川,莫要露了马脚。”

百里屠苏点头,觉得颈上一凉,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落了雪。陵越看着金毛犼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并没有察觉。

百里屠苏看他发上落了雪,不由想去替他挡,伸手时才想起自己手上没有油伞,便拉了陵越的袖口,说:“下雪了,我们先找地方避一避吧。”

陵越先低头去看被拉住的袖口,再转头看见百里屠苏脸上的口子已止了血,红红的一道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显眼。于是反手拉过他,掌上带了灵力,抚上百里屠苏的面颊,摸到一片冰凉,“下次要小心。”

陵越与他面对面站着,那表情好像是个淡到未能弯了嘴角,只够柔和了面容的微笑。他的眼睛狭长,眼神中流露的亲昵让百里屠苏心里有些像是被投进了石子的湖水一般徒起涟漪,一圈一圈逐渐扩大,在全身回荡。手掌带着温热,灵力流动间百里屠苏感觉到伤口正在慢慢消失,然而有什么东西,却伴着那热起来的脸颊开始发芽抽枝。


8


雨雪渐大,陵越和百里屠苏便找了个山洞暂避。二人寻了些柴草,用火灵之术点着,二人靠着篝火旁边略作休息。百里屠苏五行属火,对寒气感知要敏感些,火光轻跃,在他脸上映出些颜色。

陵越见他靠着焚寂面色有些疲倦,便说:“今日也走了不少路,先行运功后再睡。”

百里屠苏点头,盘腿坐好,本以为陵越会与他一起,却见陵越已闭了眼自己调息。百里屠苏愣愣的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运功。

外面打起了雷电,洞内霎时一片白光。

“落雪时响雷,倒不常见。”百里屠苏看着外面越飘越大的雪说道。

陵越睁开眼睛,也看了一眼,说:“看这样子只怕要下上一阵了。”

虽然外面惊雷不断,洞内却是很安静,只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百里屠苏靠着焚寂睡过去之前,心中还在懊恼着自己嘴笨,想了许久的事到了最后也还是没有说出来。

陵越见他睡了,怕他会冷,便取了件长袍给他披上。少年清秀的五官在篝火下朦胧而柔和,与醒着时的稳重不同,此时显得有些稚气未消,倒是像了这副面容该有的年纪。

不知在想什么,睡梦中百里屠苏的眉头也未松开。陵越犹豫了一下,抬手抚上那眉间,正要离开时不想却被握住了手,听见他喊:“师兄。”

陵越还以为他醒了,正要说话,才发现百里屠苏睡得正熟。不知是否是他的手有些凉,伴着这话音,陵越心中竟忽然一跳。

变了吗,陵越心里突兀的冒出这样的疑问。不过这也是在短短的一弹指间,随着百里屠苏靠到他的怀里,陵越叹了口气不再去想,伸手将他揽住,也闭上了眼睛。

百里屠苏醒时天已大亮,陵越收起火灵之术,看他还睡眼惺忪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便问:“醒了?可还觉得冷?”

百里屠苏才觉得身上十分暖和,一看自己正被陵越圈在怀中,顿时有些尴尬,道:“师兄没事吧?被我靠了一夜……”说着急忙自己坐起来,离陵越远了些。

陵越并不在意,站起来说:“无妨,今年这冬似乎来的比往年要冷了许多。”

百里屠苏看外面已经停了雪,山间一片银装素裹。树杈上厚厚的积雪被风吹落下来,砸到地上时在寂静的林间发出沉闷的声响。两只不知在哪里过夜的鸟被这声音惊了,腾空而起,声音清脆的鸣叫着飞走了。

百里屠苏站起来正了正衣服,将篝火埋了。要走出去的时候却被陵越拉住。

“师兄?”百里屠苏见陵越看着自己,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便伸手去摸。

陵越替他将不知何时进了衣领的乱发拨好,语气像是调笑又像是怀念,说:“怎么还是如此不知打理自己?”

手指触过颈间,百里屠苏像是畏冷一般缩了缩,嘴里下意识地反驳:“我只是今日忘了。”

这般嘴利倒不像是前些天还与他有些生疏的师弟,陵越想。

虞山众妖都不知藏到了哪里,他们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阻碍,所以虽然雪天路滑,但到琴川也没有费多少功夫。百里屠苏不久前还从此处路过,对城中各处比陵越来得了解,便在前面带路。

到了客栈却是不巧,大雪让许多商客滞留,店里只剩了一间客房。听着小二这样说,百里屠苏下意识去看陵越。陵越冲小二点头,说:“那就这间吧。”

小二立刻眉开眼笑,收了银子便带着两人上去客房,嘴里还说着:“客官可真是好运气,正好有人退了这屋子,要不啊连这一间都没有了。”

二人跟着他上了楼,推开房门看看房间虽不算大,但十分干净,拢了炭火烧的屋里还算暖和。小二问:“客官可还要些吃食?”

百里屠苏本欲拒绝,陵越说:“来两碗素面即可。”

小二答应着下去了,百里屠苏知道他不想泄露身份引人围观,所以要了吃的。不过,两碗?

“师兄不是要去谷?”

“我用你不用,你多吃些东西暖暖身子。”陵越修仙,多食五谷会有损修行,但剑灵不同。看了看百里屠苏的神情,陵越随口道:“怎么?放心,我不会馋的。”

百里屠苏忍不住笑起来,说:“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我和师兄很久未曾一张桌子上用过饭了,自己一个人总有些冷清。”

陵越听罢心中蓦地一软,想起那时屠苏总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让他陪着他一起吃饭。陵越拗不过他,便随了他,那些年里都不再辟谷。后来百里屠苏修为渐高,饭食不再是必不可少,但陵越也会为他做些来吃,毕竟有总比没有的好。只是陵越那时已开始重新修炼辟谷之术,便不再陪百里屠苏一起了。

“我本打算两碗都给你吃,不知现在你可愿意分我一份?”陵越语气轻快地问道。

百里屠苏一时有些欢喜,急忙点头,但想起什么又马上摇头,认真的说:“不行,师兄尚未渡劫,不能随意破了修行。”

陵越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看着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旁的东西:“……那好。”

百里屠苏并没有注意到陵越细微的不同,心满意足的露出个微笑来。炭火上烧的水开了,百里屠苏取过来倒了一杯给陵越,问:“这几天我们在这里要做什么?”

陵越帮他把背上的焚寂解下放在桌上,说:“便好生休息几日,那女子到底是何身份,如何应对我们皆都不知,多想也是无用。等你用完了饭,我们便出去四周走一走。虞山妖物的事,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隐约觉得这些事似乎冥冥之中都有些联系。还是多一层小心为妙。”

百里屠苏自然同意。等了不多时,小二便端了面来,清汤上飘着清脆的配菜,看起来十分开胃。陵越坐在百里屠苏对面,跟他说着话,手里也拿了双筷子,帮他把另一碗面挑开不让结了团。

听客栈掌柜讲,琴川这些年从未下过如此大雪。也因如此,街上行人并不多,不见平时的熙攘。二人在城中转了一阵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百里屠苏因此前小金毛犼的事不敢有所松懈,一直机警的打量四周。

因为天气冷,商铺也没有几家开门。路过一个摊位时,陵越不经意看到摆在最上面的一个风车。百里屠苏随着他视线看过去,想起后来被他的那个。床头正对着窗户,一有风时风车就会转起来,那时他总会看的很入迷。

想起那唯一一次的下山,百里屠苏心里涌起些不清不明的感情。他正出神时陵越说:“想起来我还未曾问过你,你从前也喜欢这些吗?”

百里屠苏知道他问的是在天墉城时的他。他看着那风车摇头,说:“那时我心里并未想过这些。若不是师兄偶然曾给我带过那些甜食,我也不知道我原来喜欢甜的。”

陵越的眼光在那些小东西间流转,说:“有时候,我当真有些弄不清,初成剑灵的屠苏和你到底是像还是不像。他所爱所憎,是不是也是你的。”

百里屠苏沉默半晌,说:“如果,当年族人未遭大难,而我就只是乌蒙灵谷的韩云溪的话,也许会是那个样子罢。”

陵越看着他说:“可韩云溪也是你。”

百里屠苏移开视线,看着一旁说:“可我和韩云溪也不一样,和师兄宠——,的我也不一样。到最后,我还是不知道我到底该是谁。”

他的脸在一片雪色里好像比平时还要白了几分,眉间的那一点红痣更加夺目。他脸上迷茫的神色,一如当年那个在幻境中话只说了一半的少年。

两个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陵越不禁上前一步,说:“可我知道你是百里屠苏,是我师弟。从前是,现在也是。”

百里屠苏转过头,陵越带着微笑,眼神坚定不移。他听了这话本该是高兴的,他也确实是的,可是有些什么却隐隐约约在心里翻转,道出模糊的声音。不过最后他还是只点了点头,说:“多谢师兄。”


9


将琴川走了个遍都未寻得一丝诡异,二人这才略安下心来。回到客栈时已经不早了,陵越向店家要了一碗米饭给他,看着他吃完。

这些日子他们东奔西跑,身体上的劳累倒还好说,只是那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实在磨人。即便没有一丝动静也要打起了精神防备着,怕对方会攻个出其不意。而且查访多日还是没有一丝有用信息的挫败也着实让人烦躁。所以这次有了线索,虽然不知会是如何,两人心情却都意外的放松了些。

百里屠苏闭着眼睛,将真气在体内运行三个周天,一时气血通畅,连日来的疲累也少了许多。灯下陵越正拿着霄河擦拭,长剑在陵越手上显得很轻巧。

“师兄准备用霄河?”百里屠苏见状问。

陵越见他运功完毕,答道:“不是,只是有些日子不用了,倒有些想它。”

百里屠苏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冰光,说:“既然如此换回来不就行了?”

陵越也看了看冰光,说:“我答应道友要多带这剑看看天下风光,还是先用着它吧。”把剑放好,陵越解着外衣说:“早些睡吧。”

百里屠苏本来坐在床上,一听这话不知道是该起来还是怎样。陵越见他衣物都还穿得好好的,问:“怎么了?”

百里屠苏偏了偏头,说:“我到焚寂里去就好。师兄连日辛苦,该好好休息。”

陵越听罢却摇头,说:“你素来不喜那里,与其半夜又要出来,倒不如就跟我凑合几日罢。”

百里屠苏被他说的有些羞恼,咬了咬嘴唇,问:“……我上一次就是这样吗?”

陵越唇角微扬,说:“那时你闭着眼睛就摸到了床上,倒把我骇的不轻。”

当时焚寂吸收了陵越的血气之后逐渐现出平日光华,过了没有多久,百里屠苏便化成了形。他浑身透明,仿佛轻轻的一阵风就能飘起来。

陵越问他怎么了,他却不答,只闭着眼睛踉跄着倒在床上。陵越吃了一惊,以为是哪里出了差错,去查看才发现原来他睡得正熟。这才长舒口气,放下心来。

百里屠苏看着他,银发披肩如上好的绸缎一般,这个模样,他既熟悉又有些陌生。最后他垂了目光,听了陵越的话。

因为大雪未消,二人除了每日巡夜,便基本都在客栈。

陵越买了不少书,多年不曾下山,世间的许多事都已经变了,也借此机会补习一番。百里屠苏则像当年一样,会去揭两张侠义榜来做。

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帮一些遇到困难的人,这曾是他的愿望。那时宿命因缘纠缠在身,不得实现,如今能够再见到这青天白日,他依旧不改当初所想。

每次,他都会想起当年那短暂却又漫长的旅途,想起曾经相依相伴的伙伴,想起自己魂散后令他们牵挂了多少年。心中的愧疚让他疲倦,回到客栈后他便会呆坐上半天。陵越从不打搅也从不会多问,两人不经意的这样默契着。只有到了时辰陵越才会出声提醒他吃饭休息。就这样,五天的时间便不快不慢的过去。

到了那日,二人早早的上路。陵越御剑,百里屠苏使出腾翔之术跟在后面。离芳梅林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两人见一圈人围在一起不知在议论什么,便停了下来过去查看。旁边的骡马上拉着货物,想来是途经的客商。

陵越和百里屠苏走过去,问那为首的大汉:“诸位如何停在这里?”

大汉打量他们一眼,问:“你们也是要路过此地?还是别去了,我们刚从那里返回来,前面不知是什么妖异之兆,竟然寒冬腊月里还春暖花开呢。”

江都妖魔的事让附近的人都多了几分小心,见此状都怕有异便不敢再走,在这里商量。

陵越和百里屠苏对视一眼,知道十有八九是那神秘的女孩所为,便说:“既这样,诸位不妨先回琴川,待过几日再走也不迟。”

大汉也是这么想,便招呼人马准备回去,见他两人并不动弹,问:“你们不走吗?”

陵越说:“我二人略通些道法,过去看看。你们还是先行离开,也告诉其他人,暂时先不要经过此地。”

大汉看两人一个手中执剑,一个身上负剑,皆是淡定从容,并无半分惊慌,便说:“那好,二位千万小心。”

陵越点头,和百里屠苏一起目送他们走远了才开始往前走。

拐过最后一个弯道,芳梅林就在眼前。果然如商客所说,整个林间一片盛夏的景象,阳光普照,绿叶红花,虫鸟齐鸣,与外面的皑皑白雪对比鲜明。

百里屠苏将焚寂握在手中,他能感觉出周围是布了法阵。陵越亦握紧了冰光,点头示意他一起走。

陵越走在前面,百里屠苏护住他身后,二人刚跨过了白雪和芳草的分界,便听到一阵女子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甜美。

“有客来,所以我特地布置了一下,不知你们可还满意?”

随着话音,一名少女出现在眼前,十六七岁的模样。她身着一身鹅黄轻纱,样式与普通女子的衣服有些不同,像是异域的服饰。手上一把粉色真丝折扇掩住了她半张脸,精致的眉目间带着难以言说的妩媚妖娆。而正如小金毛犼所说,她身上并无半点异样,确实是人类的气息。

陵越剑锋一指,厉声问道:“江都之事可是你所为?”

女子凤目微扬,吃吃笑了几声,说:“啊,难道是我记错了,那不是树灵所为吗?”

“树灵生性本善,若不是你动了手脚,怎会迷了本性?还有那蛇妖。这难道不都是你做的?”百里屠苏问。

“我不过是帮了个小忙,助它们提高修为罢了。谁知道它们那么不争气,一个还没尝到甜头就被你杀了,另一个虽然撑得久了些,但也是一样的无能。”

陵越皱眉,问:“你到底是何来历?”人类之躯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强的力量,而那扰乱心智的东西又是什么?

少女轻笑,歪着头发钗微晃,如同天真无邪的邻家女子一般,说:“半仙,我虽然涉世不深,可也知道初次相见报上名号才是应该。你怎么这般猴急的就查起我身家来了?”

百里屠苏往前一步,脸上带了薄怒:“不许对我师兄无礼。”

女子眼眸一转,看着他说的眼神里带着几丝玩味:“才修成不久的剑灵,当真少见,一开始我还当是我认错了呢。”语毕,她看着百里屠苏微微摇了摇头,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又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声音娇嫩的像是能掐出水来:“我叫幽兰,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陵越不愿与她白费口舌,直截了当的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自称幽兰的女子露出个委屈的表情,说:“我都说了,不过是为了帮它们增进修为罢了。你怎么这样凶?”

“与其白费口舌,不如先将她擒住,再问不迟。”百里屠苏眼睛看着她,对陵越说。

幽兰闻言嘻嘻笑了两声,一直用来遮住脸的扇子慢慢移开,往身旁一甩。顿时,刚才还平静的空气里就突然妖气冲天,成百上千的妖出现在她身后,而为首的,陵越一眼便认出,正是跟踪他们的小金毛犼。

“你……!难不成虞山所有的妖……?”百里屠苏诧异道。

“哪里哪里,”幽兰扭着身子好像娇羞的样子说:“它们可都是自愿的,不信你问——”

手指轻点,群妖如同得到了讯号一般一齐朝着陵越和百里屠苏涌过来。

众妖数量占优攻的很猛,陵越和百里屠苏一开始就陷入混战之中。这些妖论起来并不是他们的对手,百里屠苏一招玄天炽炎,焚寂所到之处成了一片火海,十几只妖立刻被烧个干净。可前面的刚倒下,又有后面的源源不断的涌过来。

激烈地打斗间他和陵越被越隔越远,百里屠苏回头时没有看到陵越动作慢了半分,不防间,一只草妖的藤鞭就狠狠地抽到他背上,百里屠苏自己都能听见那里绽开皮肉的声音。

陵越将挡住视线的石头精斩开后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用思考晦明剑就使了出去,将草妖一斩两段。百里屠苏朝他略微点了点头,陵越凝起真气,使出九霄雷霆将隔在他和百里屠苏间的妖除掉,说:“这里由我对付,此阵法与幻境相似,只要破解,这些妖便会力量大减。我会寻机破阵,你去拦住幽兰。”

百里屠苏抬头看了一眼,又挥剑斩死一只缠上来的蛇妖,对陵越说:“师兄小心。”便腾空而起,朝着飘在空中一直在看热闹的幽兰去了。


10


“哦?剑灵要和我比试?”幽兰笑嘻嘻的问。

百里屠苏不与她费时,手腕使力,焚寂受到感应发出强烈的红光战意冲天。山间响起远古之龙的啸声,下一刻剑气便犹如龙卷一般,携着开天辟地之势便朝幽兰直扑过去。

幽兰本胸有成竹,手中折扇发出道道金光,缠上去与焚寂剑气抵抗。却不料百里屠苏此招使出十分力气,她一个不防竟被打的退了一步。

黑红的火舌将她围住,一时不见了她的身影,连声音都没有了。

百里屠苏没有松懈,突然几道黑色烟雾突破火舌的围困,一股十分令人压抑不悦的邪气也随着弥漫开来。

幽兰带着一身黑汽,姣好的面容有些扭曲。她伸手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冷哼一声,不屑道:“不过区区剑灵。”

黑汽随着她的话音开始四散,百里屠苏早有防备提起焚寂挡在面前,可还是有几道绕过他的防护,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不同于对百里屠苏的伤害,黑汽的出现让在下面与陵越战斗的众妖能力大涨仿若新生一般。陵越惊讶的看着被自己打伤的狐妖身上开始异化,伤口也马上就愈合,而它周围的其他妖物一样的反应。陵越招架之余看了一眼已与幽兰又打斗在一起的百里屠苏,见他招架的并不十分艰难,便放心一些。一掌弹开要扑过来的狐妖,陵越将冰光剑在手心一划后横扫出去,沾在上面的他的血里有着半仙之力,所到之处妖物无所遁形,再回到陵越手中时周围已经清出一个圆圈。

陵越抓住机会,趁妖物还未再围上来,使出全力将冰光插在地上,同时手中捏诀,一藩清蓝色的屏障瞬间展开,将他护在里面。他手指一收本略松了一口气,却不想体内的真气忽然开始涌动四窜,冲的他几乎不稳。心中暗道“不好”,陵越强行运气压下失控的真气,五脏六腑立时如巨石碾压一般,陵越忍着痛楚盘膝而坐,摆出日轮印破解这迷阵。

而百里屠苏此时正与幽兰散发的邪气而成的触手缠斗,此物动起来看似轻如飘渺,可砍上去却如金石一般坚实。

幽兰本来看他只是个新成的剑灵,并未料到他剑招竟有如此威力。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她起先的一时轻敌让她失了先机。愤恨的咬牙,她最恨这被人雅致的感觉。不想再浪费时间,幽兰挥出手中扇子,整条胳膊和扇子一起都变成黑色的触手。

百里屠苏并不慌张,挥剑以攻为防。两人又缠斗了十几回合,百里屠苏剑势多变身形灵活,逐渐占了上风。天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剑阵,利剑围成圆形,空明幻虚剑以雷霆之势将幽兰半条胳膊便被生生斩断。伴着她的惨叫,黑雾也逐渐散去,露出了血肉。只见那条断臂不同寻常,上面皮肤剥落,如同腐烂的树皮一般。

“你竟敢……!”幽兰怒道,她此时已是一身狼狈,可仍不退让。冷笑一声后,说道:“今日难得逢到敌手。”

百里屠苏没要和她交谈的意思,幽兰也没有等他说话,没等百里屠苏看清楚,黑汽就被悉数吸附回了体内,然后幽兰原来少女摸样的面容和身形都开始异变。原本白皙软嫩的皮肤一块块的伴着血水掉落,露出散发着臭气的酱色腐肉。她的手脚不仅变得更长,竟又多生出两对。

百里屠苏心中虽然惊讶但面上却依然平静,他微微敛目,乱剑诀砸出炫目蓝光,以难以察觉的速度迎战上去。

你来我往间打斗的不相上下。幽兰的一只满是腐肉的手直冲他面门而来时,焚寂划出红光,狠狠地砍上。只听“哐”的一声,皮肉虽还完好,骨头却已折断了。当百里屠苏欲乘胜追去时,握剑的手却猛然一晃。

此处浊气胜过清气百倍,加上先前耗损了不少真气,百里屠苏一时有些不支,不过他没有打算就这么停下,仍旧强扭过剑身追砍。

对面的幽兰却好像察觉了什么,一改先前的愤怒,竟笑了起来,道:“剑灵,你光顾着与我相斗,怎么能忘了看看你的主人?”

她的话如惊雷一般,百里屠苏不及想是否是诡计,扭头便去看陵越所在。只见陵越的防守阵法被妖物不断的冲击,花瓣因紊乱的气流四处飘散,霄河不知何时也被出鞘,正飘在空中斩敌。

陵越仍在阵中盘膝,此时银发披肩,身上血污一片。他双目紧闭,面色凝重。

体内的真气本就已经四处冲撞,压制已是困难,他却还要使力催动,以支撑阵法,更要分神操控霄河。额上的汗一滴滴落下来,道袍的领子都被湿透而最痛的还是内里那如雷击火焚一般的灼心之感。

“师兄!”

趁他走神,幽兰趁机重启攻势,百里屠苏一个不慎便被狠狠打中胸口。听见他的喊声和紧接而至的闷哼,陵越知他受伤,手上更加使力,将近乎所有的真气都使到破阵上。

没有足够真气推动,法阵之力大减。霄河剑势也不再凌厉,逐渐露出下风。

众妖也能感觉到阵法薄弱,都选择在此时群起而攻之。百里屠苏看得清楚,可幽兰招招紧逼令他难以脱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狼妖利爪划破屏障,在陵越背上重重一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持着红色双剑的红玉及时赶来,干净利落的将狼妖贯穿杀死,不知是谁也开始吟诵佛经,狼妖袭过来时缠上陵越的浊气开始减消。百里屠苏这才舒了一口气,方才他看到陵越遇袭而自己无法相助心中一乱就被幽兰找打了破绽,看到红玉前来相助他放下心来,全力去与幽兰拼斗。

红玉手一挥为他另筑起法阵,道:“公子全力破阵,这里由我来战。”

这迷阵已经被冲击的几近破碎,怎能禁得住此刻陵越使出的全力。掌间白光冲天时,原本的蓝色天空顷刻间就变成一片片的碎屑退去,露出本来的天色。鸟语花香也在消散,地上的雪开始出现。

“可恶!”幽兰抬头看着自己精心布下的法阵被破,恨自己太过自满大意,未想到他们会有援兵来,竟没有将外界进阵的入口封住。不过此时说什么也已经晚了,她恨恨的看了一眼,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百里屠苏见她欲要逃走,掌中催出灵火想将她拦住,但火焰还未触到她她便凭空消失了。他上前一步想追,去突然听到红玉惊呼:“公子!”

他急忙看去,原来那些妖也跟着幽兰一起不见了,霄河和冰光都掉在地上陷在泥污里,而陵越正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背上被狼妖所伤之处血流如注,浸红了整片衣裳甚至落到地上。

“师兄!”百里屠苏顾不得旁边的红玉,过去抢着扶住陵越。

陵越朝他略微摇头,喘息还未平,道:“无妨,你先……”话还未完便觉胸口疼的更加厉害,心跳声在他耳朵里大的像是要将他震聋了,喉间的一股腥甜上涌,让他说不出话来。

百里屠苏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改战斗时的沉着冷静,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喊他:“师兄——”

还是红玉先反应过来,迅速为他封住几处大穴,说:“陵越公子需要立刻调息,此处浊气太重不利疗伤,我们先回琴川。”

百里屠苏这才缓过神来,急忙架着陵越起来,惊讶的发现手触之处皆热得发烫。可再看陵越脸上却是惨白一片,豆粒大的汗珠掉在他手背上,比冰雪还冷。没时间想别的,百里屠苏抬手就要捏诀,一个男神突然冒出来,道:“哎哎哎!木头脸你等等啊!”

那个声音太过熟悉,让百里屠苏当即就愣住,看着绿衣少年一脸惊讶的脱口而出那个名字:“兰生……?”

无论声音相貌都与方兰生如出一辙的少年露出一副“就知道会这样”的模样,红玉皱起眉头催促他:“猴儿还闹。”

少年朝她撅撅嘴,看着陵越和百里屠苏皆满身血污的样子说:“你们这样回去哪家客栈敢收?先去我家再说。”

百里屠苏不确定的看看红玉,红玉点头,道:“这猴儿欠我人情,公子无需担心。公子可知如今方家所在?”

百里屠苏点头,感觉他扶着陵越的胳膊已经被血湿透,不再犹豫,说:“我先带师兄走。”话毕便腾翔而去。

方纪昀在原地不满看着他的远去的影子嚷嚷:“哎哎哎!你个傻瓜木头脸,本少爷还没去我家人能让你进去吗?!”

红玉一把抓过他的衣领,冲他挑眉说:“那咱们快走吧?”

“什么!我不要再被你抓着……!”

话还未说完便同红玉一起消失不见了。


11


有了方纪昀在,百里屠苏一行没费多少功夫便安置下来。他欲为陵越运功疗伤,红玉却拦住他,说:“公子身上还有瘴毒未清,且亦是消耗巨大,实在不宜再运气。陵越公子便先由我来照顾,公子先去疗伤如何?”

百里屠苏看看闭目运功的陵越,脸色苍白的让他不安。

方纪昀在一旁见他还犹豫,说:“我说你就别磨蹭了,你给你师兄疗伤再把自己疗出个好歹来,到时候可没人有空伺候你。”

百里屠苏瞪了他一眼,方纪昀脸色一变不由退了一步,嘟囔道:“我又不是方兰生,你凶给谁看啊。”

百里屠苏没理他,他说的也不错,自己真气所剩无几,便是替陵越疗伤只怕也不会起多少作用。而且陵越已是伤重,他若再倒下,如果再有变故红玉便只能独自应对。想到这里,百里屠苏点点头,说:“那便有劳了。”

红玉一笑,道:“与我客气什么。”

百里屠苏也勉强勾起个笑容回应,方纪昀见他同意了,上手拽住他胳膊把他往外拉:“行啦行啦,咱们先走别在这碍事。”

百里屠苏还有些不放心陵越,任方纪昀拽着,眼睛也没有从陵越身上移开。

房门一关,陵越再强忍不住,身子一歪,便又喷出血来。红玉立刻扶住他,出手助他调息。

直到四五个时辰后,陵越体内激荡的真气才终于恢复平静。

睁开眼,红玉正一脸担心的看着他,问:“怎么样?”

陵越舒了口气,感觉胸口的灼热这才不再那般难捱,道:“只是血气上涌,其他的并无大碍。”

红玉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严厉的责备说:“说得轻松,明知天劫将近气息不稳,还这般冒险。主人曾说那般滋味若烈火焚心,而且你体内还被打入了浊气,这便犹如火上浇油,如何能够好过?若是稍有不慎,莫说修为尽毁,便是走火入魔亦是可能。”

陵越也知此次凶险,说:“是我大意了。多亏你及时赶来,否则当真难以收场。”

红玉闻言无奈的问:“事到如今你还不想让他知道?”

“我知他性子,若是知道了此事,定不会轻易算了。他并不欠我什么,无需为我去冒险。”

红玉看着陵越坚定模样,轻轻的说:“那公子可曾想过,便不是为了恩情,只是同门之情,或……他亦希望能够助你。”

陵越听她的话却笑起来,说:“那便更不该让他知道,我是他的师兄,保护师弟本便是我的责任,怎能让他冒险?”

红衣剑灵无奈的摇头,说道:“焚寂与他已是一体,而你以真气和鲜血养剑,这羁绊早已抵过任何人。你若有不妥,即便他一时不查,又怎能瞒的长久?”

陵越听后沉默半晌,说:“能瞒一时便多一时。他如今即使功力恢复了七八成,但根基底子仍需慢慢积累修得。且不说若他有万一我多年努力付之东流,便说他重生之事乃是多少人的心愿,怎能因为我一人再让他去冒这魂散的危险。还有……若我和他皆不能留下,让师尊如何承受。”

“公子这番话,多年前也曾说过。心念坚如磐石,当真未改一丝一毫。”红玉想起以前,感叹道。从前的事一时涌上心头,红玉心里也多出些些说不出的滋味。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陵越笑道。

红玉起身,看了看屋外来回踱步的身影,说:“我去让他进来,你背上的伤口便让他来给你敷吧。莫要大意,这几天你便好生休息,切记勿要再妄动真气。”

陵越点头。他知道,此时危险虽然过去,但还远未离开,反而越来越近。

见红玉出来,百里屠苏立刻问道:“如何?”

红玉见他慌神的模样安慰道:“已无大碍,只要好生休息便好。只是背上的伤还需百里公子帮忙处理一下。”

百里屠苏点头:“师兄可醒着?我这就去看。”说罢也不等红玉回答,便匆匆的进了屋子。

红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的深意百里屠苏并未察觉。

陵越正在床上打坐,脸色已经好了许多,只是眉头仍皱着仿佛还是十分不适。百里屠苏愣愣的看着他,觉得这模样实在陌生,自己竟有些手足无措。

陵越知道他进来,睁开眼睛朝他略微一笑,问:“你怎么样了?伤势如何?”

百里屠苏咬着嘴唇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里有歉意和自责。

陵越见他这样便要站起来,百里屠苏忙迎上去,“师兄别动。”

他在屋外已经守了不短的时间,身上寒气明显。陵越握了他的手腕,有些心疼,说:“天冷怎么还一直在外面等着,我若有事,红玉自会……”

陵越的话停下了,因为百里屠苏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师兄不会有事的。”

百里屠苏定定的看着他,像是在说给他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眼眸里的光亮像璀璨明星,让陵越稍微出了神。等看到他点头,百里屠苏才把手撤回来,说:“我帮师兄上药。”说罢转身去拿早就备好的热水和汗巾。

再进来时陵越已将破损的道袍脱下,他看了一眼百里屠苏,说:“还是我自己来,你先去休息。”

百里屠苏闻言瞪起眼睛,好像是受了委屈一样看着他。陵越无法,只能坐到床上背对着他。布料被干了的血固住十分不好脱下,不小心便会扯动了伤处流出血来。百里屠苏用汗巾沾了水,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浸湿后才将衣物脱下来。五道爪印深深地印刻在陵越的背上,几乎占去了半边。他不擅照顾人,只怕自己的动作会弄疼了陵越,便一直刻意的注意着动作,不多时便出了一层细汗。直到给伤口缠布条时,百里屠苏这才放松了一些,他动了动身子,视线移动间忽然愣住了。

陵越的左边心口一直到右边肋下有一条疤,最宽的地方足有三指。红色的鲜肉凹凸不平,狰狞的样子和周围的皮肤格格不入。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疤痕,第一次是在他还未恢复记忆时偶然撞见。那时他曾问陵越这是如何得来,陵越只是模糊其词,自此便刻意的避开,再未让他得见。

“师弟?”

百里屠苏听见陵越叫他,急忙回神,把伤处缠好。

陵越换了新的里衣,百里屠苏换了条干净的汗巾为他将那里的血色擦去。霜发在灯烛下闪着光,披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百里屠苏一下一下的擦着,像是陵越曾经为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二人便那么静静的谁也不说话,百里屠苏心里一直没有放下的惊慌没有由来的涌了上来。陵越的血沾到手上的黏腻和温热,面无血色的脸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虚弱。他的手抖起来,汗巾被扔到一旁。

陵越感到肩上一沉,百里屠苏的额头抵在他肩上,手指紧紧的抓着他的衣服,“师兄……”


12


“如果师兄有万一,我……”

百里屠苏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未再继续,陵越想转过身来,肩膀却按住。他侧过脸去,脸颊磨蹭着百里屠苏的头发,歉意的说:“让你担心了。”

百里屠苏并未回答,只是将陵越的衣角拉的更紧了些。

陵越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他在想什么,一时屋里静的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声音。

过了半晌百里屠苏抬起头来,将陵越的银发整理好,说:“师兄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陵越觉得哪里不对,便抓住他的手想问,不料百里屠苏却像火烫一般整个人都一颤。

陵越一怔,手上便松了。

百里屠苏将被握过的手藏到背后,偏过头,说:“明早我再来看师兄。”

阴影下他的脸好像有些发红,带着陵越从未见过的表情,一时有些愣住把自己方才要说的话也忘了,只能说:“……好。”

百里屠苏略一点头算是道别,匆匆而去的背影有些像是落荒而逃。陵越看在眼里,心里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寒夜月明,冷风吹到脸上时百里屠苏才觉得冷静了一些。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能感觉到有些烫手。他方才想说什么,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可是不管是什么,他心里都知道自己不该说,但却还是想说。

第二日红玉来时便看见百里屠苏站在陵越门前却并不进去,好像有些犹豫的模样。

“百里公子。”

听到红玉叫他,百里屠苏这才察觉她来了,急急忙忙的解释道:“师兄还未醒。”

红玉只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可百里屠苏却觉得自己的好像被看穿了一般,“既如此那我就先不进去了,这个遍烦劳公子交给他。”说罢拿出一个白瓷小瓶递过来。

“这是?”百里屠苏倒了几粒闻了闻,并不是自己识得药丸。

“只是益气养神的罢了,没有什么特殊的。”

百里屠苏将药丸放回去,道:“多谢。”

红玉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说:“公子……”她略顿了顿,百里屠苏以为她要说什么,可她只是说:“也不要过于劳累了,别忘了自己身上也是有伤的。猴儿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百里屠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她方才要说的并不是似乎并不是这个。直到红玉拐出了小院,百里屠苏看看手里的小瓶犹豫了一下,推开了房门。

因顾及背上的伤,陵越睡时是侧着身子,银发有几缕落在了脸上。他与红玉在门口说话都未惊醒了陵越,百里屠苏有些担心是否是伤势过重,但看他还睡着,又不忍叫醒他问他,便轻手轻脚的过去,将瓷瓶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又愣愣的站了一会,百里屠苏才过去床边坐下。他看着陵越的睡颜,忽然记起自己似乎从未见过陵越熟睡的模样。

不管什么时候,自己醒来时,陵越总会立刻对上他的眼睛。在那许多年里,他清晨所见的第一件便是陵越,他神色总是柔和,在他还睡梦惺忪的时候任他靠着,替他将发辫整理好。

想到这里百里屠苏忍不住伸手去拨开散在陵越脸上的头发,手碰到的时候又有些后悔会惊醒他,再看陵越的呼吸均匀,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百里屠苏刚放心了一点又开始担心。他抿了抿嘴唇,握住陵越的手,看着他不敢眨眼。即使他知道陵越并不会消失不见。

反正师兄也看不见,他心里这样想。

劳累过度,陵越都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时感觉自己的手被压住了,他垂眼去看,发现是百里屠苏握了他的手伏在上面睡着了。他想坐起来,可才稍微一动,百里屠苏便被惊醒,“师兄!”

陵越的手指在他的手掌里安抚的动了几下,说:“怎么趴在这里?是什么时辰了?”

百里屠苏看窗外早已日上三竿,回过头来有些尴尬地说:“我本来只是想看看师兄,不想竟这么睡着了。”

陵越忍不住笑,百里屠苏忽然有些不自在,避开陵越的视线,站起来说:“红玉让我给师兄的丹药,说益气养神之用。”

陵越见他要走,问:“你去哪?”

百里屠苏说:“我……我出去看看。”

陵越看他这般反应想他大约还是因为昨晚的事有些不自在,便换了话说:“那就请红玉和方公子来一趟,芳梅林的事我们还需要再商量一下。”

百里屠苏点头走了,陵越靠在床上也舒了口气。他身上仍是乏力,胸口随着呼吸一阵阵的刺疼,这些他不想让百里屠苏发现。拿过白瓷瓶,陵越倒了几粒吃了,不经意看到自己手上百里屠苏枕着时压出的痕迹,鬼使神差,他抬手压住了那红痕。

“我都说了那是巧合,巧合!长得像而已!”

还未见到人影陵越便听见方纪昀的声音,他站起来看见百里屠苏木着脸走在前面,红玉红袖掩唇笑意正浓。

方纪昀并不认生,见陵越便说:“大师兄你好了?”

“无礼,”百里屠苏说,“他哪里是你的师兄。”

方纪昀嘴上应付着百里屠苏:“好好好,他是你一个人的师兄行了吧?”没注意到百里屠苏因为这话忽然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方纪昀眼睛还紧紧的盯着陵越,十分新奇的说:“仙人就是这个样子啊?容颜不老,鹤发童颜?我还是第一次见。”

红玉挑眉拍了他的后背一下,道:“猴儿这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怎么嘴上这般无遮无拦。”

陵越倒不在意,拱了拱手说:“还未多谢方公子相助。”

方纪昀赶忙摆摆手,说:“别客气,就算我没被女妖怪威胁,见你是仙人也会帮你的,天上掉的师父不要白不要嘛。”

“师父?”百里屠苏回过神来,听了他的话皱起眉头,看着方纪昀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写着“解释清楚”几个字。

陵越亦是不懂他的话,可红玉当然明了,摇着头说:“莫想了,你非天墉弟子,陵越公子的法术是不能传给你的。”

“啊?”不过一瞬间的泄气之后方纪昀又马上振作起来,满不在乎的说:“别这么小气呀。虽然我不是,但是教我个一两招我防身的也行啊,这可比说谢我一百次都实在的多。”

陵越见话题越拉越远,再看百里屠苏眼睛里都眼喷火了,轻咳一声,说:“这件事不如以后再说如何?请二位来本是为了芳梅林的事。”

方纪昀见他没有拒绝便觉得还有戏唱,痛快的同意了。百里屠苏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昨日匆忙,未来得及细问,红玉和方公子怎会到那里去?”陵越问。

“与你们分开后我回去找了主人,将木兆之事告诉了主人。主人听后说此事他听着有些耳熟,便让我去太华山拜见他的道友。”说到这里红玉顿了顿,看了一眼陵越,然后接着说:“从他那里回来后我便去寻你们,不想路上正碰到猴儿离家出走,被只美女蛇截了路,便顺手救下他。”

方纪昀听到这里有些气愤的把手在半空中挥了几下,插嘴说:“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那你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我就要被她扒了……的时候你出来!”说完想到那个时候脸上一下就红了。

百里屠苏闻言挑眉,陵越看他一眼,想起些往事,心中也有些好笑。

红玉挥了挥袖把他挡开不理他,接着说:“经过芳梅林时见那里有些不对,便去查看,不想竟碰见你们。”

百里屠苏问:“师尊的道友怎么说?”

红玉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说:“那山人说听我描述过后,说木兆和蛇妖像是魔气入体。此事百年前曾发生过,只是后来魔气便在人界中绝迹,再未听过类似传闻,不想今日竟又重现。”


13


方纪昀眼珠转了转,偏着头不解的问:“魔?”

陵越听了红玉的话有些吃惊,听方纪昀问了便解释道:“除了天地人三界之外还有魔域。它独立于三界外,是群魔聚集之地。魔界与魔虚无飘渺,并无许多记载,世人知之甚少。”

“那魔和妖不一样啊?”方纪昀又问。

“魔无形无体,据传多附于人身上,而且十分难以消灭。百年前,曾有心魔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一部族所在,并散播魔气为害人间。”陵越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语气也沉重了许多,说:“最后心魔亦未能被消灭,而是被抓回了魔界。”

百里屠苏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看过有关魔的事,说:“我在乌蒙灵谷时曾看过,据说魔与仙最是相克。师兄虽是半仙,可若当真是魔,应该也会有所察觉才是?”说着有些疑惑的看向陵越。

陵越听了他的话一边回想一边说:“……在江都时,天墉三才阵将木兆困的结实,未有气息外泄。加上当时师弟力竭,我并未留意什么。而在芳梅林中,我确实曾感受到过几分不适,如芒在背一般。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后来我筑了法阵,将外界之力隔绝,全力破阵,便未再多想。”他没有说的是那时他真气激荡,内里如火焚,哪里还有空去管那点小小的不适是哪里来的,当时他只以为是自己原因,如今想来才发现那感觉与气息冲撞时的感觉并不太一样。

红玉抱起手,猜测道:“会不会是魔气不纯或太少的缘故?百里公子曾提及,当日那蛇妖虽然妖气不纯,但混杂进去的气息却很微弱。而且那狼妖伤了陵越公子,打入的却只是浊气,并没有魔气之类。”

百里屠苏想起陵越背上的伤口,确实只是寻常妖物所伤的样子,并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红玉说的有道理。如果有足够的魔气,我想那些妖该异化的更加彻底,我看过书上的图画,那些妖异化之后形状恐怖,再没有原来的样子了。”

陵越听到这里却微微摇了摇头,说:“可是树灵他所化的模样便是彻底,但身上的气息却也不是十分明显。”

红玉若有所思,说:“会不会是因为不同类族对魔气抵御程度不同?木兆他是灵,蛇妖狼妖都是妖类一族。”

方纪昀听他们说的糊涂,问:“木兆?谁呀?”

“你之前不是要去江都,难道不知道那里曾经发生了什么?”红玉戳了戳他的额头,问。

方纪昀这才恍然大悟,“哦,你们说的是这个啊,说起来要不是他说不定我……算了,不说了,那现在怎么办?”

陵越想了想了,说:“这么猜怕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趁着气息未散尽之前再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是师兄的伤……”百里屠苏有些犹豫。

陵越却摇头,道:“无妨,阵已被破,幽兰离去时也一并把那些妖都带走了,残留下的气息并不会太多。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百里屠苏抿了抿嘴唇,虽知这是为了大局,而且若是换了自己也一定会作此决定,但心里还是不知为何有些生气起来,面上不由也露出几分端倪。

红玉看着他们师兄弟眼神里带着几丝微妙的意思,没有说话。而方纪昀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大咧咧的拍了拍陵越的胳膊说:“大师兄放心,木头脸不跟你去我跟你去。我的佛咒不是有用吗,有它加持应该不会有事吧。”

未等到陵越回答,百里屠苏便冷冷的说:“我没说不去。”

方纪昀“哦”了一声,看都没有看他,只管问陵越:“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不是咱们,是我们。”百里屠苏又说。

这下方纪昀不乐意了,扭过脸来冲着百里屠苏说:“怎么不关我的事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堂堂……总有一天会七尺的男儿能袖手旁观?而且,要不是我念咒净化,你师兄还不知道要受多少乱七八糟的气侵体呢,能这么快就好了?”

百里屠苏抱着手臂,只是直直的瞪着他也不跟他吵。方纪昀也不惧他,迎着他目光瞪回去。

僵持间陵越看了看红玉,红玉却冲他翘了翘嘴角全然看热闹的样子,不打算插手。毕竟这番景象实在有趣,也实在有些令人怀念。陵越无奈,只能出来打圆场,说:“不如这样,方公子若是想去,不如先去问过令尊令堂,若他们同意我们便一同去如何?我们叨扰府上,也该去道谢才是。至于之后的事,不如等我们回来后再做打算不迟。”说罢看了一眼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没说话,方纪昀却高兴了,一拍手,一副得逞的样子说:“我娘肯定会同意的。”

“你怎么知道?”红玉好奇了,问。

方纪昀得意的冲她挤挤眼睛,说:“不信就等着看。”

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倒真如方纪昀所说,去拜见过方夫人后,她不过是简单叮嘱了几句便同意了。对陵越一行人也是十分信任,并未多问他们的来处便将方纪昀托与他们照顾。百里屠苏奇怪的看着满面春风的方纪昀,不知道他给方夫人下了什么迷魂药。

方纪昀也不解释,挑衅的冲着百里屠苏挑眉耸肩。百里屠苏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红玉在后面和陵越并排走着,看着他们两个的样子忍不住笑。

出了方夫人的院子,百里屠苏住了脚步,问:“师兄的伤真的没事?”

陵越说:“放心,我伤势并不十分严重。”

百里屠苏没有说话。

方纪昀在一旁,问:“我说咱们不是还要那么御剑吧?我……我能不能不和女妖怪一起了?”

百里屠苏闻言抓过他的衣领,在他反抗之前说:“那就跟我一起。”话音未落便施了腾翔之术,化作一道红影伴着方纪昀的惊叫声走了。

陵越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苦笑着摇了摇头。红玉也不急着追上去,站在原处对陵越说:“你可撑得住?”

“无妨。”陵越转过头来,拧起眉头说,“现在我有伤在身,对魔气感知应最是敏感。若是错过了,真气再激荡起来,怕什么都顾不上了。”

红玉脸上的笑意也早已退了去,说:“若当真是,你就回山修炼直到渡劫,不可再节外生枝。这里由我和百里公子处理即可。据我所知,半仙之身极易被魔气所侵,若是如此,便不是仙缘尽失那么简单的事了。百里公子既看过有关魔的书,想来对这些也都是明了,也绝不会让你涉险的。”

陵越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说:“我自有打算。”

红玉闻言抱起手皱了眉看着他,陵越挪开视线,望着百里屠苏消失的地方忽然说:“……随心和随缘,从前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红玉并不防他竟然会说了实话,陵越的心思这些年她也猜测到了几分,想来紫胤真人心中也是明了,但三人从未多说过一句,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毕竟,这些事还是要他自己来拿主意。而且以他脾气秉性,旁人即使劝了,他大约也不会动摇半分。

此刻陵越脸上难得的露出些迷茫,红玉略一犹豫,缓缓地说:“公子心里何想我本不该多猜多言,但这些年来我也算得上了解了公子几分,所以想告诉公子,人心难测,变化无常间往往又不易察觉。公子如何决定当然是公子自己的事,但我只望公子能够明白了自己的心,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陵越沉默的听着,思绪不知道去了哪里。半晌,他点点头,说:“我们走吧,再晚便追不上了。”

红玉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密布。

刚一落地,方纪昀立刻推开百里屠苏撑着膝盖大口的喘气,“我说,你能慢点儿吗?我……我又不跟你们似的天天这里飞那里飞的。恶,这是什么味儿啊?”说罢捂着鼻子一脸的嫌恶。

百里屠苏没理睬他,妖魔之血将脚下的土地都染变了颜色,残存的妖魔之气仍旧充满在这林间。他等了没有多久陵越和红玉就到了。陵越环顾一周,蹲下身,将手掌贴在焦黑的土地上。

虽然有些微弱,但那份与他相抗的力量却清晰的存在。陵越催动内息,手掌间发出淡淡蓝光,不多时,几丝雾气便若隐若现的腾起。

方纪昀手中的佛珠有所感应,闪烁起光芒,他撇了撇嘴说:“果然不是好什么好东西。”见陵越蹙眉,他又忙问:“怎么了?”

陵越不说话,方纪昀这才发现,以陵越为中心,原本法阵所在的圆圈里正在渐渐地升腾起一缕一缕的黑雾,密密麻麻如同鬼火一般时明时暗的漂浮着。虽然数量多,但形态都像是燃香时环绕的细烟一般,所以方纪昀一开始才没有注意到。

陵越感觉到了他当时并未在意的那股违和,随着他手掌一用力,蓝光更盛时那一缕缕的黑雾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陵越并未施法防身,他背后的伤口感觉到了雾气的靠近,立刻火灼一般的刺痛起来。

“师兄!”百里屠苏一道水灵术过去,冲散了往陵越背上靠的黑雾。

陵越没有回身看,只是说:“方公子还请吟咒,红玉和师弟以水灵之术协助,趁魔气被我引出,将它们净化。”


14


伴着呢喃的佛音,水灵之术裹挟清净之力将黑雾席卷。过了一阵,清气逐渐占了上风。正当陵越稍稍放了一些心时,忽然响起一道惊雷。这声音让他心中不由得一震,抬眼便看到虞山上的厚云围成一团,全部压在在山顶,闪电在里面穿梭跳跃,强光刺目。

方才还平静的气息没有预兆的紊乱起来,一瞬间陵越的耳朵里除了心跳的声音再听不见别的。身形微晃,陵越用冰光着地撑住自己的重量,体内躁动的气息开始四处乱窜,犹如脱缰野马一样冲击着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热气烧心,他嘴里喉间干的像是几天没有喝水,头里像有东西在搅拌一样,让他晕的觉得眼睛都要跳出来。他紧闭着眼睛努力撑着忽然像是负了千斤重似的身体,握着剑柄的手太过用力都没了血色,青筋清晰可见。

等到魔气被净化干净,陵越的汗已经浸湿了领口。百里屠苏看到陵越背影似乎有些不对,便走到他身边,没有看到陵越的脸之前,他的手先放到了陵越的背上便被那灼热吓了一跳。分明是寒冬,这里更是冷的说话都能哈出白色的雾气,陵越的身上的热度却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

“师兄?!”他这才看到,豆大的汗粒从陵越的脸上不住的往下掉,他的脖子红成一片,喉结微微的颤抖着。来不及问他这是怎么了,百里屠苏一把就抓过陵越的手腕,不由分说的便使力将自己内力打入。

两股气息相遇,陵越只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劈开一般,面上霎时露出几分痛楚。百里屠苏惊讶,他体内的气息犹如滔天巨涛一般,他想仔细查看可白光一闪间他的内力便被那股强大的真气打出,也一起震开了他握着陵越的手。

“公子快拿那药出来!”红玉不知何时已到了两人身边,催促道。

百里屠苏急忙看向陵越,可他却像是听不见一样没有动作,百里屠苏便扶住陵越让他靠到自己身上,伸手去摸那个小瓷瓶。手掌划过陵越的胸膛时,他能感受到掌下那奔涌的力量和陵越急促的心跳。来不及细想,百里屠苏倒了两粒在手里便喂给陵越。

“他……他这是怎么了?”方纪昀在一旁看的有些呆住,红玉和百里屠苏都一脸的紧张,他不知如何帮忙至少先不要添乱,便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看到红玉捏了个凝心诀,方纪昀也赶紧跟着起了一道善法甘霖施过去。

惊雷一声声的在耳朵里炸开,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昏沉之际陵越隐约察觉有人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带着和他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气息,熟悉而清凉。他忍不住摸索着抓住了那人的手。

也许是药力起效,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红玉看陵越的脸色稍好,道:“还是先回去,方才公子未有防备便与魔气接触,只怕内息受扰。”真正的原因她自然之道,只是不该由她来说。

百里屠苏替陵越擦着头上的汗,感觉那温度在一点点的降下去,唤道:“师兄?”

伴着他的声音,耳边的声响渐渐弱了,陵越缓缓睁开眼,百里屠苏忧心的模样便在眼前。他把别的事都放在一旁不去想,抬手划过百里屠苏的耳际,拂过他的头发,“……”

百里屠苏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落了下去,然后马上又有些赌气的问道:“不是说伤势不重?”

陵越苍白着脸努力勾起个笑。

百里屠苏扭过头去,不知是生气还是不想看他这副样子。

方纪昀看陵越似乎是好了不少,但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僵在那里,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说:“不是我打扰你们师兄弟说话,可是,咱们是不是该先回去?这又打雷又打闪的,也不知道是要下雨还是雪。闹别扭什么的,还是等会儿吧,啊?”

百里屠苏被“闹别扭”这三个字弄得有些不悦,回过头瞪他的时候瞄到虞山峰顶那响雷的地方。方纪昀本来见他目光不善还以为是要跟自己大战一场,结果自己都准备好了肇事,百里屠苏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了。红玉在他身旁“扑哧”笑了,拍了一下方纪昀还抬着的手,说:“真是猴儿崽子。”

百里屠苏扶着陵越似乎没有玩笑的心思,他对红玉说:“我带着师兄一起走。”

红玉点了点头,方纪昀意识到又要跟她一起忍不住愁眉苦脸起来,目送着百里屠苏他们走了,方纪昀说:“我可先说好了啊,等会儿你可慢点儿,要不然如果我吐你身上可不要赖我。”

他等了一阵儿红玉却米有回答他的话,方纪昀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她正对着那峰顶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劫,但不是陵越的天劫。

也许是她随紫胤真人隐居太久,除了陵越外,倒未曾听过有何人也即将渡劫。

“喂喂,女妖怪?这是怎么了都。”

红玉收回视线,微微摇头,笑道:“走吧,再晚可别连我们也被劈着了。”

方纪昀挠了挠头,“啊?”

红玉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戳了他的额头一下,说:“傻猴儿,这还不懂,你以为那是雨雪之兆那么简单?是有人即将得道,渡劫为仙了。”

方纪昀呆住了,指着那乌云压顶处说:“天……天劫?”说罢便又是一声巨响,把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红玉捂着嘴笑,抓过他的衣领说:“我可告诉你,若是敢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可就把你扔下去,让你变成烤猴子。”

“算……算你狠!”方纪昀恨恨地说,红玉挑了挑眉,他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的问:“哎我说,你不是认真的吧……?!”

回到了方家,方纪昀好歹有惊无险。他本来去看看陵越怎么样了,红玉却拦住他说:“先别去了,方才你也消耗了不少,休息去吧。”

方纪昀故意逞强,不顾自己还晕着使劲儿摇了摇头,说:“我好得很。”然后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赶紧换了个话题,然后一边悄悄地揉着自己的脑袋:“那个天劫这么厉害啊?”他在这里都还能听见那规律的雷声。

红玉早就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忍着笑没有戳破他,解释说:“你以为成仙是那么容易的。这雷劫只是第一劫罢了,往后还有第二第三劫。”

“大师兄是不是也快了?”方纪昀闻言龇了下牙,问。

红玉没回答,看他冷的脸都红了,说:“快先进屋暖和。”

方纪昀搓了搓脸,不服气的看了眼红玉说:“你们剑灵啊半仙的是不是都不怕冷的?一个穿的比一个单薄。”

红玉抬手掩唇笑了,说:“说起来,百里公子是最怕冷的。”

“啊?我不信,木头脸自己不就是个行走的冰疙瘩,还会怕冷?”方纪昀撇着嘴说。

“他属火,对冷热感知敏锐,而且他从前在苗疆长大,那里气候温暖湿润,到天墉城的那几年他曾经十分不适。”那时她并未亲眼得见,之后偶尔听过紫胤真人提起。

方纪昀裹了裹衣服,说:“我透过窥尘石看到过他的家乡,还有天墉城,差别确实不小。”

红玉轻笑,说:“快进去,我先去看看他们。”

方纪昀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难得没有还嘴,乖乖地进了屋子。

因为有上好的帝女玄霜,陵越背上的伤恢复的很快,已经能够平躺,自回来后便陷入了沉睡。那药丸效力倒快,百里屠苏再握他的手时内息已经恢复了平稳,先前的波动仿佛从来没有过一般。

看着陵越熟悉的脸,百里屠苏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在山间那个不算大的院落里,皓月当空,他拉着陵越的手,说会助他渡劫。后来的又一天,他们坐在水声环绕的山涧里,他靠着陵越的肩膀,说总会陪着他。而如今想来,做出承诺的只有他,陵越从来都没有真的答复过他,从未说过他会信,也未说过他会等。

陵越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百里屠苏正直直的看着他,那目光让他心中没有由来的一沉,然后听到对方说:“昔日之言,我从未忘过。”

虽然没有说明前因后果,他却一下就明白了。那个总是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成熟的师弟,那个总是围在他身旁无忧无虑心中只有他的屠苏,而如今,他们是现在坐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坚定又委屈的看着他的人。

“屠苏……”


15


两人静默不语间,远处轰鸣的雷声逐渐变得越来越密集。

百里屠苏问:“师兄体内的真气,是怎么回事?”

陵越说:“此前去太华山时闭关了几日,加上与道友一同修炼,功力有所长进罢了,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百里屠苏握了握拳,说:“师兄还想瞒我?难道不是与天劫有关?”

清明发亮的眼眸中闪烁着怒气和委屈,陵越一滞,坦然的道:“当然是,正是为了渡劫我才去找那位前辈,要了冰光。虽还有段日子,但早些准备总是好些。”

百里屠苏沉默,陵越这番坦诚的态度让他没有想到,他半信半疑的问:“……当真只是这样?”

“自然。”陵越说,语毕百里屠苏脸上露出些难形容的模样,陵越不由伸手点了点他的眉间,说:“想什么呢?你如今不似……心中若有事,便告诉我。不然,我不知你心中所想,总会有所疏漏。”

说不出是不信他还是只是有所疑惑,百里屠苏问道:“既然只是功力长进,为何师兄要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师兄需勤加修炼以应天劫,这我知道。可师兄为何宁愿去找道友也不……不同我一起修炼?而且师兄也从未与我提起过道友之事。冰光……”

他话还未完,陵越便已经轻笑出声。百里屠苏意识到自己碎念,一下截住了话头。

陵越见他不说了,忙掩了笑意,道:“接着说,冰光怎么了?”

听着陵越带笑的声音,百里屠苏忽然觉得有些羞恼,这与从前逗孩子的情景有什么不同。他咬了咬牙,定定的看着陵越,说:“我是说,师兄最珍爱霄河,若是应劫绝不舍得用它冒险。可焚寂也是师兄的剑,而且还有我……我,想要帮师兄,师兄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

剑灵从前每每遇到开心或不开心的事,哪怕只有一丁点,也会马上表露在脸上,心思实在好猜。如今的百里屠苏已将这些都敛了去,但陵越发现,只要认真去找,就仍能寻到些蛛丝马迹。比如现在那只有一点点蹙起的眉头,微微翘起唇,还有只带了一点点波澜的语气。

陵越脱口而出,问:“你不开心?为什么?”

百里屠苏一怔,像是真的呆住,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局促,目光游移,说:“我当然不开心,师兄不与我说实话,处处瞒着我。”

“当真?”陵越问。

百里屠苏恼怒,说:“是我在问师兄,怎么变成了师兄问我?”

陵越有些记不得,与他一同长大的那个师弟是否也是这样,看似冷淡的表情里其实藏了许多线索。但他记得,他看着成长的那个屠苏的每个表情神态,他曾以为它们都消失了,可现在他才发现,其实它们一直都在,只需细心去看,留心去读。

陵越伸手将百里屠苏的脸扳过来朝着自己,靠的近了些,调笑道:“你以前也是像现在这样爱问问题吗?还是都藏在了心里。”

百里屠苏瞪他,说:“我跟师兄说正经事。”

陵越看着他的嘴唇一笑,然后说:“我知道。只是你问的太多了,我总该一个个的答才好。”

百里屠苏有些气闷,于是反将陵越一记道:“那师兄以前也是像现在这样爱拿我取笑吗,还是藏在心里不让我知道。”

陵越听了低下头,好像真的在思索一般。等抬头时他脸上带着明显假装出的严肃,说:“不与你修炼的事,在山中时我不是每日都与你修炼?”

百里屠苏见他还绕圈子,便有些着急起来,扯了陵越的宽袖:“师兄!”

陵越失笑,这才正了正脸色,说:“我不让你知道,只是不想你担心。毕竟日子还远,你心中要想的事很多,这件事并不急在一时。那时你下山,我不知你要去多久,还是否会回来,所以才去了太华。”

百里屠苏垂了眼睛,说:“我曾说过,会助师兄渡劫,会陪着师兄漫长仙路,怎会不回来。而且当时明明是师兄先说要走,也不问我要怎么办。我还以为师兄是要与我划清界线。”

陵越听着他的话心里忽然有些揪起来,见他误解,苦笑着解释道:“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也不是不信你。只是,我亦曾告诉过你,修得剑灵,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人,只是为了你。焚寂它也永远不会是我的剑,你,也不是我的剑灵。你只是你自己,来去自由,无人束缚。当初我之所以要走,是因为有些事,必须你自己去看去想,旁人是帮不了的,我不想在旁扰了你。”

胸口翻滚的情绪让百里屠苏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陵越。陵越指尖划过他的前额,说:“你从前的话我从未忘过,可那时你没有记忆,我不知什么该信什么又该当做顽话。”

百里屠苏轻轻握住陵越的手指,低低的说:“从前我说的话,也许都信得也说不定。而且……是我想要当师兄的剑灵,是我……我想跟师兄在一起。”

陵越心中一动,他回握住百里屠苏的手,感觉他手心发热,出了微汗。“先将魔气的事处理完,然后我会闭关至劫数之日。到时候你……”

“我陪师兄一起。”百里屠苏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说,又问:“还有多久?”

陵越抿了唇,脸上一笑,说:“少说还要一年半载,不用着急。”

百里屠苏心中稍稍舒了一些,可想起什么又马上板起脸,说:“以后,师兄不能再瞒着我了。”

陵越揉了揉他的头发,笑意直达眼底。

第二天时百里屠苏来为陵越换药,陵越没有再晚起,他进门时已经在打坐调息,脸色也已比先前好了许多。

百里屠苏小心的将渗出的血水擦干净,拿了药粉仔细的上药。他的鼻息若有若无的喷到陵越的背上,陵越忍不住挺了挺腰。百里屠苏忙收了手,急忙探过身问:“疼了?”

陵越“噗”地笑了,说:“不是,只是有些痒。”

“痒?”百里屠苏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靠得多近,一下不自在起来便定在原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明明是普通的一句话,他却不知为何觉得脸上发烧。包拢布条时,又看到那道多年前留下的伤疤,百里屠苏悄悄垂了眼睛。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好了。你不用再多想。”陵越仿佛能够看到他的反应一样说。

“可是……”

陵越笑了一下,说:“就是怕你多想,所以我才不愿让你看见。再说,当年乃是我逼迫你在先,这也是我应得的教训。”

百里屠苏将布条扎好,为他披好衣衫,绕到前面看着陵越理好衣物,说:“我觉得师兄现在比从前会说话了许多。”

“哦?”陵越挑眉。

百里屠苏偏过头,略不甘心的说:“反正我是说不过师兄了。”

他的抱着手臂,嘴唇都撅了起来,陵越看的失笑。

百里屠苏不露痕迹的看了看他。现在师兄也总是很温柔。不过这句话,他只在心里对自己说。

二人收拾好后便出门去找红玉和方纪昀,怎知他二人商量好了一般绝口不提妖魔的事,坚持让陵越休息足了之后再说。百里屠苏也是,不仅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还十分赞同他二人的话,陵越无法,只能听了。

想是劫数已毕,雷声已经散了,天空也终于放了晴。陵越抬眼看了看,道:“不如我同你出去逛逛如何?”

虽然想说他们先前已经将琴川走遍了,百里屠苏却并没有拒绝。

穿过巷子来到了河岸边。石桥流水,岸边垂柳,除了季节外,和从前并没什么不同。

那年夏日阳光下,柳树泛着翠绿,清风拂起枝条划破水面平静的同时,也划在了什么人的心上。

他看了那两幅画心中波澜不平,就是在这里他话只说了一半,却饿了肚子,最后被陵越拉着回去。他们一路说笑着,陵越的手握着他的手走过一排排绿柳,脸上带着胜过无数春花秋月的笑容。

百里屠苏想到这里看了看自己和陵越之间隔了一人的距离,脚步不觉就停了。陵越察觉,回过身来问:“怎么了?”

百里屠苏忙摇头跟上,走过陵越身旁时陵越却伸手拉住了他。指间相触,百里屠苏看着陵越不知说什么好。陵越的目光停在他脸上,说:“那时你曾说要学了作画来为我画像。”

“而师兄说我只是找借口不想习字背书。”百里屠苏接上说道。

两个人就那么站着,互相看着,想着同样的事。过了半晌,陵越笑出来,说:“最后因为习画你也磨掉了不少该读书的时间,我当时所说可曾有错?”

百里屠苏被握住的手指动了动,他动了动嘴唇,说:“我是真的那么想的,不是和师兄玩笑。”

他的声音如同雪花飘到树叶上一样轻,陵越眯了眯眼睛,忽然说:“我从前,很久以前,芙蕖师妹还在的时候,曾经下山一次。那时我在这里听了好几晚的箫声。”

百里屠苏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起这个。不过他并没有打断,因为这些陵越从来没有说过。他没有回来之前的陵越的生活,在天墉城也好,在其他地方也好,他从来没有向他提过。

“我一向不曾醉心于曲乐之类,只是那次不知为何就入了迷。一连好几天,我都靠在树下,听着对面河岸不知何人吹奏的箫声一听就是一晚。”陵越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那时是我发现自己得了仙缘后不久,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仙。”

百里屠苏心里一紧,手里便用了几分力。这分明是件好事,可是陵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陵越微微摇着头,心有所感的说:“人的一生因为短暂所以才精彩,因为有限才值得期待,也是因为终有尽头,有些事才能终归平淡。这一生,我对师门,对世人,对你,或我自己,都已是无愧无悔。既如此,又何须漫长生命?那时我不知你是否会回来,眼看着自己亲近熟悉的人都将一一离去,我一人在这世间即便成仙得道,又有什么意思?能得到的我都已经得到了,而得不到的,便是再等,也不会是我的。那时我便是这么想的。”

“可我回来了。”百里屠苏看着陵越说。

陵越微微眯起眼睛,眼神好像在描绘着他的脸,神色不知是喜是悲,自言自语一样说:“是啊,你回来了。”

百里屠苏忽然不想再去看他的表情,他闭上眼睛,说:“师兄曾答应过我,不会留我一人。不要骗我。”

等了半晌,陵越却并未回答。百里屠苏能感觉到还流连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他心中紧张起来时听见陵越说:“好。”

他睁开眼睛,陵越目光如水。


(三)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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